第20章 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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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一個穿紅袍的官員剛剛到任,巡視當地,順便與到此處登記名錄的官員同行,聽聞這裏有幾個未曾到官府造冊,私自經營的土娼,便一把全帶走關押了。

    隻是在一群瘋瘋傻傻的女人中,他認出了她,那是他亡師的女兒,他下過聘的未婚妻。

    女人也認出了他,多年未見,再相逢時,一個官袍加身安坐於良駒之上,一個卑於塵中螻蟻。

    這世間的事還可以有多麽黑暗又血肉模糊,紮穿肝腸呢?

    女人被送到瞎眼老母親和哥哥身邊,都喚她“嬌娘”,在之前的賤貨、髒貨的稱呼中,這個名字她早都忘了。

    救她的人多年未娶,即便猜到了她的遭遇也仍然登門請求成全之前的婚事。

    那人清俊明朗一如少年時候,還像十五六歲時與她商量著偷偷從荷花池裏逮上來的魚該怎麽做一般討著巧說道:“嬌娘,你隻要點個頭,我和周家全都是你的。”

    她知道他是這世間最好的人,她說不出話,哭了很久很久,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也不允許自己玷汙了他。

    他便坐在她腳下,仰頭看著她,目光純淨而堅定,“韓嬌娘,你還喜不喜歡我。”

    她愣怔著點了頭。

    他便笑了開來,像春天的陽光一般暖及人心,驅散陰霾,“那你什麽都別怕,以前我把你弄丟了,以後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傷到一絲一毫。”

    她成婚了,八抬大轎,鳳冠霞披,她男人還給她掙了一個誥命,有了一兒一女,準備感謝上天時,某日一睜眼,又回到了那個矮窩子裏

    她的絕望綿延到夢外來,影響著在場的人。

    張舒遙講完了那個夢,側過頭去滴著淚,甕聲甕氣地說道:“不知她是否在那棺中,若真是如此,明明都已經與心上人在一起了,卻還是魂魄都被困在了那個時候”

    關清衡與衛疏風的手帕都遞了過去,張舒遙擺了擺手,用衣袖擦了淚。

    葉裁衣沉默了許久,忽然問了一句,“誰會那麽恨她,甚至要把她的魂魄困進那裏呢?”

    衛疏風把素白的手帕放到桌上,手托著下巴閑閑地看向她,似乎等著她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不過她沒有覺察到衛疏風的目光,有些疑惑地說道:“她得罪了許氏嗎?”

    關清衍搖頭歎氣道:“誰能知道,這般可憐的人,還姓韓,等等!聖上還是太子時,太子太傅韓敬大人當年丟了一個女兒,後來不是嫁給周子朗大人了嗎?”

    關清衡低聲說道:“是。”

    關清衍愣了一下,驟然踢翻了腳邊的腳凳,“那憑什麽!韓敬大人為民而死,當今聖上為之立祠堂,卻有孽障如此對待他女兒,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不論如何,此事許氏脫不了幹係,我砸了她的院子,抬出那棺來好好驗看!”

    熱血世子抬腳就要往外衝,葉裁衣正好坐在門邊的位置,也是著急怕他出事,一把扯住他的腰間的衣料往回扯,“世子就是再生氣,也等弄清楚許氏的手段再說,這邪魔外道的妖法,傷你個好歹該怎麽辦!”

    關清衍怒容微滯,腳步一頓,低頭看著她的衣袖,訥訥地點頭,“呃那那我等一會去砸。”

    關清衍又坐回了原位,甚有些不自在,低著頭,不再言語。

    衛疏風收回了目光,輕撫著衣袖上的卷雲紋,語調平和輕緩,“師姐覺得這劉氏迷障人心,設棺於室,是什麽路數?”

    張舒遙平複了一下心緒,說道:“我沒有頭緒,清衡,你覺得呢?”

    關清衡雖是個冷麵郎君,但到底是當過韓嬌娘的一隻眼睛,此時麵色雖冷,卻亦有哀情,他想了一會兒,說道:“即便韓氏夫人有怨,若無靈物相助,也難以編織夢境困住我們,秘密在那棺中,我今夜再去一次。”

    關清衡想了一會兒,突然說道:“我在懷疑一件事情,雖然有些離奇,不過我還是不太信,還是今晚去了之後確定了再說。”

    張舒遙說道:“我陪你去。”

    衛疏風說道:“此事詭異,我也陪你們去。”

    關清衍忽然仰起頭來正要說話,葉裁衣說道:“世子就好好呆在這裏,我們不會其中的門道,去了反倒添亂。”

    關清衍說道:“你怎麽猜到我想說什麽的?你現在怎麽變得跟以前很不一樣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人都是會變的啊。”

    衛疏風斜睥著她,唇含薄笑,不知喜怒,隻說道:“葉姑娘越發明理了,乖覺知事,益己護人。”

    葉裁衣說道:“衛小道長是在誇我?難得難得,若誇,請盡情誇,不必吝惜言語。”

    他不甚明快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在下粗鄙之人,笨嘴拙舌說不出什麽玉名金質來讚美,要讓葉姑娘失望了。”

    “公子何必自卑。”關清衍說道:“衛公子是世間難得的疏朗清貴之人,我見你亦覺不及。雖然葉裁衣出身高一些,但公子也不必自慚形穢到以粗鄙自居。”

    在場四人皆看著他,這話明裏是在抬舉衛疏風,可怎麽聽都又像是在貶著他。

    葉裁衣在內心狂撓頭,關清衍你真是我大爺啊!雖然你在護我,但你其實也在搞你自己和我啊!

    這種諷刺衛疏風沒有出身的話原主不是沒說過,後來原主被殺了

    她說道:“也不是,世子你不了解,衛小道長是我所見之第一人,世間君子之質,他占八分,表哥一分,其他人分最後那一分。修竹溫玉,軒然霞舉,爽朗清澈,無人能比。”

    張舒遙眼睛還紅著,她點了點頭,卻說道:“我看清衡最少可以占五分。”

    關清衍瞪了葉裁衣一眼,不甚開心,“這是怎麽論的,如何我還要與天下人共分那一分。”

    葉裁衣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別說了,又看向衛疏風,問道:“衛公子覺得呢?”

    衛疏風回了一個極具禮節性的微笑,說道:“不敢當,但認同。”

    他起身,衣擺輕輕垂落,冠帶靜靜垂在襟前,說道:“夜裏要去開棺,我去準備些東西。”

    關清衍給他指了幾個人供他調用,衛疏風便出去了。

    他走了之後,關清衍蹙眉看著她,問道:“葉裁衣,你是不是看上衛公子了?”

    關清衡和張舒遙也看了過來,張舒遙麵上帶著喜意,關清衡卻不見一絲笑意,甚至有些嚴肅。

    葉裁衣低著頭,說道:“聽聞時人多有讚賞他人之德,如何我誇讚衛小道長一二就是看上他了?世子難道不覺得他的氣質實在少見?況他乃太元山第一得意弟子,日後飛升也是有可能的。

    世子剛才想幫我刺他一下我知道,也感謝你,但是咱們倒也不必跟以後的老神仙計較這一時半會兒的口頭糾紛,反正跟我們也不會有什麽相幹。”

    關清衍撇了撇嘴,說道:“他在太元山怎麽樣我不知道,卻知道你現在倒是衛公子麵前拍馬屁第一得意人,當我不知飛升有多難呢。你別到時候燒了個冷灶還丟了臉麵。

    女兒家那麽盛讚一個男子,到底有些不合適,還有,你要是想讓人誇,我花重金找人寫幾篇長賦好好誇你,怎麽著也得把你誇成青史留名的賢女,何必向衛公子討那份嫌棄。之前你多蠻橫的,打我罵我冤枉我的時候多厲害,怎麽唯獨對他那麽狗腿。”

    葉裁衣點了點頭,說道:“衛小道長之前救過我,所以我格外敬他些。以前多有得罪,往後會更加敬重世子。長賦就不必了,如今有些餓了,世子能賞些飯菜嗎?”

    關清衍輕哼了一下,很是鄙視她現在的過分客氣,說道:“你直接吩咐就行了,我還能短了你的吃食?”

    他掀袍起身,準備抬腳往出邁時忽而停住問道:“張姑娘你喜歡什麽菜式?”

    張舒遙說道:“不拘什麽都可以。”

    關清衡在一旁緩緩說道:“她口味清淡些。”

    關清衍表示了解了,出門吩咐了幾句,話還沒說完,就見自己的親信侍衛從院外進來說道:“世子,王爺回來了,說要請幾位客人到寢殿那邊的書房見一見呢。”

    “去請衛公子來。”

    那侍衛說道:“方才衛公子出去了。”

    關清衍應了聲,正要回房去請關清衡他們,卻見他們也已經聞聲出來了。

    關清衍笑道:“剛要去叫你們呢,那我們這會就到前麵去。”

    王爺寢殿的書房就在殿外的東廂房,他們剛走到那邊,就見角落裏停著一輛華蓋步輦,關清衍停住腳步,不想往前走了。

    關清衡看了一眼,問道:“許氏在裏麵?”

    關清衍點了點頭,長靴在原地踏步,說道:“阿衡,我不想去你知道的,我”

    張舒遙不知其中緣故,隻當關清衍的猶豫是因為對許長樂未知妖法的恐懼,便說道:“世子不必擔心,雖她能蠱惑人心,但是有我們在她一時半會兒害不了你,頂多讓你唯命是從一會兒罷了,況你父還被她蠱惑”

    關清衍心中有難言之隱,很是憂愁,說道:“怎麽父王發現不了呢,怎麽全府就我自己覺察到了呢唉”

    “這也是好事,”葉裁衣說道:“必然可以解決她的,你清醒著,總比整個王府被她牽引著做出什麽事,觸及天威來得好些。”

    關清衍忽然眸光一震,看著葉裁衣,仿佛明白了什麽,說道:“那般強的蠱惑之力,若是若是還好我清醒著,還知道找人來清楚。”

    關清衡從袖中取出一張符交給他,說道:“這個你帶著,能幫你不被輕易迷惑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