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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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日頭升起,珀妮驚奇地發現,往日早早離開的艾瑟爾居然沒走,睡得像豬一樣的哈莉婭居然也還醒著。
“怎麽,少爺?”珀妮莫名其妙地問,“是小丫頭表現得不好了嗎?”
哈莉婭沒忍住,挑起一根細長秀氣的眉毛,露出撒嬌似的不滿的神情:幹嘛總覺得她會出錯,細想想這兩年她可是相當努力了呀。
艾瑟爾嘴角勾起來,輕輕搖搖頭:“她出師了,珀妮。”
這麽說來——珀妮看著正式地坐在小院的兩人,心裏明白了,很是惆悵地歎了口氣:“你們要走了啊。”
前兩天哈莉婭夢裏嚷嚷要吃藍莓布丁,珀妮今天還特意起早了一點要給她做呢。她看向安安靜靜坐著的女孩子,想起她剛來時白瘦纖弱,帶著有些不諳世事的天真和慌張。現在的哈莉婭,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迅速地成長,適應著這個對她而言很新奇的世界。對珀妮而言,哈莉婭已經是她的小孫女了。
“先生先走一步,我明日再出發。”哈莉婭眼看著珀妮明明板著一張臉,卻肉眼可見地露出蒼老和不舍來,心裏像吞了顆檸檬一樣酸澀,“我還要陪您多待一天呢。”
也好。珀妮微微點點頭,至少能給孩子吃上新出爐的藍莓布丁。隻是艾瑟爾
老人忍不住,略佝僂著背,慢慢走上前幾步,端詳著幾十年不變的年輕麵孔。
她少年時偶爾遇到艾瑟爾狩獵外來者,驚鴻一瞥之下也曾心生愛慕。後來,他在她走投無路之時伸出援手,給她地方住。
“我買了一處院落,卻不常住,需要有人看著。沒什麽工錢給你,你能幫幫忙嗎?”
他是那樣說的。
珀妮那時已經三十餘歲,被黑心的丈夫霸占了家產趕出門,幾乎萌生了死誌。艾瑟爾的援手簡直可以說是拉她出深淵。珀妮滿臉是淚,既覺得在曾經的心上人麵前丟人,又真切地感激。然而自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艾瑟爾。一別三十年,她從未有過霸占整套房子的想法,每日兢兢業業打理這處小地方,隻當是借住。她也沒再嫁人,閑來無事了,就對著那副畫像看一看,描一描。
艾瑟爾冰涼的雙手扶住蹣跚的老人,眼裏是親切的溫柔:“這些年辛苦你了,珀妮。”
珀妮緊緊攥住那雙手,像是抓住了一輩子最珍視的東西,渾濁的眼睛使勁地盯著艾瑟爾,連大氣都舍不得對他喘一下:“上回您一走,我等了三十年。這次,少爺,我怕是等不了那麽久了。”
艾瑟爾麵不改色地笑著,哈莉婭坐在一旁,卻無端感受到他麵具之下流出的哀傷氣息來。
“知道您不是普通人類,”珀妮像是慈母叮囑疼愛的兒子一般絮叨著,“但是也要萬事小心。外來者凶神惡煞,您可千萬別分神。我直到將來有一天化成灰埋在地裏,都會替您懇求聶厄卓德神,求他給您一世平安喜樂。”
艾瑟爾收起笑意,長而密的睫毛蓋住深不見底的金色眼瞳。許久,他輕輕回握了老人粗糙的雙手,低聲道:“願聶厄卓德護佑你長壽安詳,珀妮。”
那是他能想到的,對眼前的老太太最真摯的祝福了。
哈莉婭有些茫然的看著眼前的場景。她什麽都沒有說,心裏卻隱隱升起另一種酸澀難當的情緒來。從來沒有人,會這樣用一生去真誠地愛她。或許曾經有過,可是那對年輕的夫婦此時早就埋骨海底某處,成了小魚小蝦的美食。
艾瑟爾走後,祖孫倆各有各的心事,院子裏少了往日熱熱鬧鬧的插科打諢,安靜得有些悲傷。
“過來,”珀妮最先收拾了情緒。她端著藍莓醬,沒好氣地給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哈莉婭打了個爆栗,“學了本事不要浪費,給我劈點柴,熱一下烤爐。”
哈莉婭被敲得震了一下。她渙散的眼神緩緩抬起,把散碎無用的一地亂心思使勁填回肚子裏埋好,重新對著麵前的老人露出笑意來——這是唯一一個對她而言像個長輩一樣親切的人。
“阿婆我太愛你了!”她突然彈起,一把抱住老人鬆塌塌的肩膀,臉不住地蹭她,像隻黏糊糊的小狗,“我以後還會回來見您的,您一定要健康啊!!”
珀妮在哈莉婭看不到的地方被抑揚頓挫的聲調逗得短暫地笑了笑,然後佯裝不耐煩地推開她:“快去快去,磨嘰什麽。”
怕哈莉婭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珀妮拚命給她烤了滿滿兩大盤藍莓布丁,還親自去買了幾塊牛排和一大隻雞,連珍藏的酒都從地窖裏拎了出來。
她想給哈莉婭吃飽些。吃飽了,出門遊曆四方才不會想家。
哈莉婭知道珀妮的心思,敞開了肚皮大吃大喝,恨不得把自己撐死在飯桌子才好。
到了下午,哈莉婭跟珀妮說了一聲,跟珀妮借了幾個銅子兒出門去。伯根島上的這條街對她而言已經像家門口的小路一樣親切。她熟門熟路順著街邊走到那個擁擠的酒館,還沒進門就嚷了一句:“三品托烈酒,老板娘!”
早就等在酒館裏的兩個青年回過頭,看到她的身影,都露出笑來。
“你今天吃錯藥了,這麽大方?”魯伯特一擼亂蓬蓬的紅頭發,笑得見鼻子不見眼。
哈莉婭切了一聲,回敬道:“瞧你這窮樣子,別人請喝酒還要問三問四。”
馬修一如既往地縮在牆邊,他自知嘴皮子掰扯不過這倆人,索性閉著嘴,滿臉笑眯眯。
三人自從那次在酒館聊過幾句,後來就時不時總遇到。加上年紀相仿,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哈莉婭和魯伯特可謂是玩得臭味相投。要不是她實在是個姑娘,魯伯特恨不得逛妓院都要帶上她。在他們的“熏陶”下,哈莉婭在人類界的壞習慣一日千裏,甚至學會了喝烈酒。
酒館老板娘雖然是個開朗潑辣的性格,老板卻有些苛刻的古板。他不止一次一臉嫌棄地教育哈莉婭少和壞小孩玩,將來嫁不出去。哈莉婭嘻嘻哈哈地,幾句話應付過去不說,還哄得老板並老板娘一起心花怒放,連帶著給的酒和肉都多了分量。
這次哈莉婭不用再不到日落就往家跑,出乎意料地和魯伯特和馬修一起喝酒喝到了很晚。酒的濃烈和香氣給她全身染上了粉暈,襯得哈莉婭恬淡的麵容上多出幾分豔麗和媚氣來。
“我要走了。”酒過三巡,她輕飄飄和兩位朋友說,“可能要走很久。”
魯伯特愣了愣,發出一聲痛失知己的慘叫,哈莉婭被逗得噗嗤一聲笑起來。馬修斂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很是失神地發了一會兒呆,過了一會兒,又靠著牆輕輕笑著,像是喝醉了。
“去哪?”馬修清清嗓子。
“去別的大陸吧。”哈莉婭彎起漂亮的眼睛,“乘明天一早的船。”
三個人沉默了。
魯伯特不喜歡這個氣氛,舉起酒杯:“那也要今晚喝到爽才行,幹杯!”
“幹杯。”
“幹杯!”
馬修一口氣喝光了杯底的酒,問道:“我我們明早去送你?”
“不行。”哈莉婭連忙說,“我最討厭那種場景,不許送我。”
她笑眯眯地補充:“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呢?”
等哈莉婭回到家,珀妮還沒睡,滿臉晦氣地看著這個一身酒氣晃晃悠悠的姑娘。
“哪有你這樣的!”暴脾氣的老太太嗬斥她,“明天要走了,今天還喝成這個樣子!小姑娘家我非要把那倆傻小子頭摘下來當尿盆不可。”
哈莉婭好脾氣地笑著,又抱著珀妮蹭蹭:“阿婆,注意身體。”
珀妮重重哼了一聲,摔上了自己臥室的門。
哈莉婭剛進房間,就看到一個小布包幹幹淨淨放在床腳。她打開一看,裏麵有幾件新縫的幹淨衣裳,一小包銅幣,和被包得嚴嚴實實的一塊藍莓布丁。
她垂著眼睛盯了那些物件很久,拿出布丁大口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