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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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這麽做了,我的朋友。”
哈莉婭很難描述那種感覺,像是一個熟悉萬分的朋友從腦海裏跟她講話,用一種很別扭的,悲傷的,心疼的語氣。
她甩了甩頭,想去看看母親的情況。可是剛剛才動了動尾巴,哈莉婭眼前一黑,突然就失去了意識。
或者說,她失去了掌控身體的能力。
耳邊傳來母親的驚呼聲,她卻沒能再回應一聲。
哈莉婭從來沒有真正地審視過自己。就像這樣,在沉睡中,站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這是一片廣袤無垠的黑色平原,地上有燒過的草灰。她的胸口不由自主疼痛起來,眼淚湧出,卻沒有變成珍珠。哈莉婭伸手撫摸自己的眼睛,看到指尖刺眼的鮮紅。
她不喜歡這個黑到讓人恐懼的地方,於是開始拚命試圖逃離。一種危險的直覺使她渾身汗毛都微微炸起。可能是在夢裏的緣故,她時而用尾巴遊,時而用腿奔跑,卻始終看不到邊際。
不知跑了多久,迎麵突然傳來腳步聲。哈莉婭凝神看去,看到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孩緩步走來。她穿著華麗的衣著,垂到腰際的長發,魚尾搖擺著,可愛極了。這是哈莉婭記得的,這是十五歲的她。這件衣服,在某次生病之後,突然找不到了。因為是父親難得送她的禮物,還很上心地尋找了許久。
“好久不見。”
女孩歪著腦袋,很是可愛的樣子。除了她一雙眼瞳赤紅。
哈莉婭停滯片刻,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麽。本能地,她後退半步,向後腰一摸,什麽武器都沒有。
這是誰?
為什麽感覺她有一種,雷暴雨來臨前,午後沉悶的那種壓抑感?
而這種感覺,雖然從來沒有過,卻為什麽莫名其妙的很熟悉?
女孩看出她的疑惑,卻不做解釋。她做了一個小小的後撤動作,然後猛地撲向哈莉婭,像是要給她一個熊抱。
哈莉婭猝不及防,被抱了個正著。她下意識閉緊眼睛,再睜眼時,女孩已經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滿眼天旋地轉,哈莉婭無法忍受這樣的暈眩,倒在地上。
腦海裏像是打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門,許多忘卻的記憶突然失控地湧入她的精神世界,頭痛欲裂,渾身難受得想要嘔吐。
……
她從還在親生母親的肚子裏的時候,就已然擁有了記憶。她能聽到那個年輕女人魚給她念故事的聲音,唱歌的聲音,能聽到她撫摸著肚子裏的自己,輕輕地歎氣的聲音。
“小寶貝,”她那幾乎遙遠到陌生的聲音跨過二十餘年歲月,如雷鳴般響在耳邊,“媽媽愛你。”
出生後,她花了好久才勉強睜開眼睛。哈莉婭看到過那對夫妻的長相。他們隻是平平無奇,並沒有傾城的相貌。媽媽有枯草一樣亂七八糟的頭發,滿臉雀斑,可是會做很香甜的小點心,會抱著她輕聲哄她睡覺。爸爸很愛笑,有兩顆巨大的門牙,每次笑起來,都會像鼴鼠一樣搭在下嘴唇上。
哈倫德斯帶人闖入家裏時,哈莉婭正在看著爸爸背著媽媽偷偷從貝殼床墊下麵撈小蝦米吃,賊眉鼠眼的,還示意她不要聲張。
下一刻,還在嬉皮笑臉的爸爸和溫溫柔柔的媽媽就那樣死在了無緣無故的□□之下。帶著麵具的人魚士兵推開那兩具礙事的屍體,拽起哇哇大哭的哈莉婭。
她被幾經交手,送到了一個板著臉的男人魚麵前——哦,就是哈倫德斯。他掀開她的繈褓看了一眼,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以後,我就是你父親。”
那時的哈莉婭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她還在回味媽媽那頸間彌散開,蓋到她臉上的的,溫熱的血液。腥甜的,比平日裏的海水要濃稠。
直覺般,她不喜歡這個人魚。
後來長大,哈莉婭從來不刻意親近哈倫德斯。她始終對這個新的家庭保持著恐懼和戒備。哈倫德斯也懶得和她維持什麽感情。隻要哈莉婭維持好了作為女兒的體麵,就會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但是若是哈莉婭給她丟人,或者犯了小錯,哈倫德斯也自然會找出折磨她的辦法。
比如關在漆黑的小洞穴裏,比如不許吃飯,比如,鞭撻。
唯有母親對她很好。她在生下死嬰之後就失去了哈倫德斯的寵愛。她知道這個陌生女孩子的遭遇,對待哈莉婭如同對待親生的女兒。隻有寂寞的母親和無助的女孩在一起,或許可以熬過對漫漫長夜的恐懼
四五歲的時候,哈莉婭每晚都會夢到爸爸媽媽頸間彌漫的血色。醒來時,她的眼睛總會變得通紅。母親擔心她,四處找醫生來看,卻一直找不到原因。哈倫德斯說,或許是因為這孩子性格孤僻,沒有朋友,太孤獨了。
遂,他帶著她,去拜訪了格德伊斯和他的獨子,波如肯。
她不喜歡波如肯。不喜歡那個瘦弱刻薄的長相,也不喜歡他高高在上的態度。可是父親要她“好好聽從波如肯,他是族長的孩子,比你懂得多。”
哈莉婭怕被懲罰,自然是言聽計從。她年紀小,不明白服從是什麽意思,隻能想方設法跟在波如肯屁股後麵,趕也趕不走。
波如肯倒是不那麽煩哈莉婭。他帶著她玩捉迷藏,把她藏在自家門簾後麵,嚇唬巡邏的侍衛兵。侍衛們不和他們計較,有次,一個侍衛被嚇到,也不生氣,哈哈大笑著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親昵地用胡子蹭他倆的臉。哈莉婭很喜歡他,波如肯卻覺得收到了冒犯。男孩氣憤地去告狀,趕走了僭越的侍衛。
經年日久,哈莉婭越發不喜出門。母親怕她苦悶,搜羅來許多或稀奇或經典的“書”。用人魚的特質方法刻在薄如蟬翼的貝殼上,製成一頁一頁的文字與圖畫。就此,哈莉婭沉迷書海,整日裏廢寢忘食。母親見女孩喜歡閱讀,欣喜異常,也就由了她去。
她一日日在讀書中長大,十幾歲的少女抽了條,長了個子,出落得愈發美麗。她越來越符合哈倫德斯對貴族女孩的要求,受到的懲罰也越來越少,獎勵越來越多。
有時候是一條美麗的裙子,有時候是一個稀罕的發卡。有時候,是他雙手捧著她的臉,在雙頰落下細密的吻。再有時——
是深夜,他狀似無意地經過哈莉婭的床頭,手指撫摸著她的長發。
“把你嫁給波如肯太可惜了,是不是?”
哈莉婭從深眠中驚醒,從未有過這樣的恐懼。她小聲地哭著向父親求饒,後退著,直到背部抵住了冰冷堅硬的牆。
哈倫德斯不容反駁地捂住她的嘴,刻意壓低的聲音像恐怖的水蛇一般陰冷:“睡夢中的淑女不該說夢話,讓人聽去會鬧笑話的。”
哈莉婭摸著藏在枕下的一把匕首,手哆嗦著,在父親進一步撫摸她的嘴唇時,閉著眼睛尖叫出聲,匕首紮向了他的手心。當然失敗了。哈倫德斯躲開,重重扇她一巴掌。
哈莉婭耳朵裏傳來尖銳的耳鳴。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的右耳都沒聽到過聲音。
動靜驚醒了隔壁的母親。她從未見過彬彬有禮的貴婦人發這樣大的脾氣。母親摔碎了哈莉婭房間內的所有東西,瓶瓶罐罐,珍珠寶石,全部被她拿去砸向哈倫德斯。
那水蛇氣得臉色發青。他什麽都沒說,可是接下來幾天,哈莉婭再沒見過母親的身影。
再次見到母親,婦人被打得渾身青紫,眼睛腫了很大一塊,隻能睜開一個小縫。哈莉婭撲在她懷裏,頭一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母親,”她抽噎著,“我害怕。”
母親腫脹的眼睛裏落下珍珠來,輕輕抱著哈莉婭劇烈抽搐的瘦弱的脊背。
她說,
“別怕啊,媽媽會保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