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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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十四歲?十五歲?

    反正就是在那少年時的某一天,在父親因為一件小事將她打到頭暈目眩的那一刻。

    腦海裏突然炸開的一記尖銳冷漠的聲音:“你讓開,讓我來。”

    接著,就像有什麽東西隔空狠狠推搡了哈莉婭一下,她一個趔趄,倒在了“一邊”。

    然而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並沒有動。更奇怪的是,她想要抬起手擋一下父親的毆打,卻並沒有抬起手的力氣。哈莉婭慌了。她想移動身體,可完全沒有身體的掌控權。

    她無論怎麽掙紮,哈倫德斯都沒有看到。他隻是突然意識到倒在地上的那個女孩子突然一動不動。

    “起來!”他下意識又是一拳打在她小腹。那裏是人身和魚尾的連接處,是每個人魚最脆弱的地方。重重一拳下去,就連成年男人魚都會忍不住痛呼出聲。

    哈莉婭還是沒動。即便那一拳將她打得正翻過身來。

    隻不過,這個姿勢,哈倫德斯確切地看清了:她往日裏晶亮美麗的淺藍色眼瞳,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從最中間開始,彌漫出了一片血紅。正如她幼年時做了噩夢的那副模樣。

    哈倫德斯疑惑地頓住了。

    哈莉婭稍稍抽動了一下,活動活動手指,轉了轉脖子。像是根本不習慣這副身體一樣。

    她坐起來,往日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被下垂的眼皮蓋住大半,因此,原本看起來溫吞可愛的鈍圓眼尾變得微微斜上挑。常年抿著嘴忍受痛楚的紅潤嘴唇像是被刀劃過一道似的裂開,露出一個很張狂醜陋的冷笑。

    哈倫德斯從來沒見過養女的臉上有這樣尖刻的,憤怒的,毫無教養的表情,直覺被挑釁,不禁勃然大怒。

    “父親,”這個陌生的哈莉婭壓低了聲音,“我勸您停下。”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用保養得益的指甲在自己胳膊上長長劃了一道。指甲不比刀刃,鈍而圓。因此,哈莉婭費了很大力氣才戳開皮膚表層,劃下去時極痛,她卻不當回事。

    潔白的右臂上,就這樣留下一道十分猙獰的,歪曲的,血肉模糊的傷痕。

    “你做什麽!”哈倫德斯少見地慌了一下。

    哈莉婭被愉悅到,發出很難聽的笑聲。

    她很不淑女地躲過哈倫德斯,衝到自家洞穴門口,微微張大嘴巴,發出一聲如泣如訴的,刺耳高昂的尖叫——

    “父親,”人魚善歌,哈莉婭的嗓音尖而長,傳到很遠,“求您了,不要打我——救命!”

    哈倫德斯當然不會容忍她詆毀自己的聲譽。他一把拽住哈莉婭,惡狠狠捂住她的嘴。哈莉婭的牙好懸沒被他捂掉。可已經晚了。哈倫德斯看向外麵,隱隱約約有好奇的聲音響起,無知的人們探頭探腦,正好和他對上了視線。

    哈倫德斯幾乎慌不擇路地甩上了洞穴口的簾子。

    哈莉婭卻樂不可支,她擦掉笑出來的眼淚,猛地攥住養父高高揚起的手:“父親大人,我不疼,不要擔心我。您要是不解氣,我還可以”

    她雙手十根指甲對準了自己絕美秀麗的臉,“我還可以劃這裏!隻要父親解氣了,高興了,哈莉婭也會很開心的!啊——對了,過幾天就是族長伯伯的宴席,我要是渾身疤痕,一定很丟您的臉吧?”

    她瘋狂地笑起來:“哈莉婭不怕疼的。沒關係喲。”

    哈倫德斯怒極,一時間拿她也無可奈何。畢竟這個女兒要被送去族長家裏聯姻,至少露在外麵的部分不能受傷。他冷冷哼了一聲,撒手離去。

    “學會了嗎?”那個“哈莉婭”等父親走了,輕聲問了一句。

    在黑暗的洞穴裏,沒有人回答她。

    片刻後,哈莉婭臉上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渾身痛得厲害。

    又這樣過了三年,十歲的時候,哈莉婭越發活得像行屍走肉。不知是不是早就喪失了活著的,她失去意識的時間越來越多,做的夢也越來越多。她會從漂浮的海草裏看到未來的影像,從珊瑚叢中一閃而過地看到過去的事情。剛開始,她以為那是夢,時間長了,她就當這是現實和夢境中記憶的錯亂。再後來,哈莉婭發現自己越來越被平民厭惡。從剛開始背地裏議論,到後來,就開始明麵上表現嫌惡。因此,她不再出門,每日不是昏睡,就是看書,連父親都越來越不管她,甚至連話都不和她說。哈莉婭可能是太後知後覺了,有一天,她趁父親不在,趁自己清醒著的時候,問母親:“母親,我是不是瘋了?”

    母親無言地看著她,眼裏的憐憫和痛惜化成珍珠劃過臉頰,她將哈莉婭抱在懷裏,像小時候那樣拍打她的後背,安慰她:“別怕,媽媽有辦法。你很快就會好的,再等等,再等等。”

    母親開始帶著哈莉婭往最人跡罕至的地方遊玩,散心。她們會遊到最上頭的海麵看朝陽,會坐在礁石上唱歌謠,會偷偷潛到人類活動的區域看他們捕魚,談天大笑。

    也就是那個時候,哈莉婭遇到了布魯。

    她喜歡上那個健壯陽光的模樣,和那些活在海溝深處的人魚們完全不一樣。哈莉婭越來越頻繁地去偷看他,甚至,在有一天避開母親獨自出門的夜晚,她爬上了布魯的漁船。

    ……

    很久以後,哈莉婭有時候還會忍不住回想那一天。

    是因為太孤獨了嗎?還是太絕望了?是因為在前二十年的生活裏,布魯是她唯一一道光嗎?為什麽要去偷看他呢?再然後,為什麽要去見他呢?

    殊不知離光太近,會被刺瞎眼睛的。

    布魯是個普通漁民家的孩子。他自出生就沒有見過父親,母親在他幼年時就已經重病死去。舅舅,舅母和一個乖巧多病的小表妹,是他僅剩的親人。

    布魯喜歡表妹。喜歡到想娶她的那種。從小如此,長大了,他長成全村的姑娘都喜歡的帥氣青年,可他還是隻一顆心掛在表妹身上。

    表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連下床都困難。他拚命捕魚,每天天不亮就第一個出海,直到深夜才回家。他想著,多賺一些錢,說不定就可以請來更好的醫生救她。伯根島裏有個遠近聞名的醫生,據說沒有他治不好的病。三千銀幣的出診費,那是他們家傾家蕩產都不一定能付得起的價格。

    布魯從15歲開始出海,今年已經25歲了。他花了十年,賣掉了成千上萬條魚。因為他的魚質量好,又嫩又大,連南島的貴族都來找他買魚。他終於攢夠錢了。

    布魯興奮得要命,連夜去請了老醫生來給表妹看診。老醫生上下打量了一圈,瘦弱的女孩已經隻有進氣沒有出氣,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老醫生搖搖頭:“太遲了。除非你找到那起死回生的人魚尾巴,這孩子活不過這個月了。”

    布魯如遭雷擊。

    “起死回生的人魚尾巴”是民間的傳說。據說人魚的肉有包治百病的效果。可是,上哪去找人魚呢?這世上真的有人魚嗎?

    他木然。表妹緊緊攥著他的手,反過來安慰他:“沒事的,哥哥,別難過。”

    布魯搖頭。他抱了抱哭暈過去的舅母,向舅舅保證:“我一定會去找到人魚的。”

    深更半夜,他跑到碼頭,撐著自己的小破船,向大海的最深處去。

    過了一天,兩天,他幾乎吃住都在海裏,頭發亂七八糟像個野人,卻沒見過人魚的蹤跡。

    第三天夜晚,在布魯感到絕望的時候,聽到船尾啪嗒一聲。

    他回過頭,看到了此生見過最美麗的姑娘。

    下半身連著一條長長的,瑩白色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