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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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但這世間終是有些憂愁濃到美酒也無法化開。

    自翠華山一戰,方長客便開始終日酗酒。如今的竹心閣裏裏外外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酒壇,這些都是這幾日來方長客喝下的。

    可也不知為何,此前六兩酒就能昏睡數個時辰的方長客今時就算是喝到大吐不止,靈台卻始終是一片清明。他清清楚楚的記得他做了什麽,他清楚的記得那一切。可他仍是不停地喝下去,他期望著醉一場,他期望一覺醒來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可這不是夢,這是事實——他當著心上人的麵親手殺了他的父親、祖父,滅了她滿門。

    “照顧……好……清……兒”

    方長客的心中不斷地回響著薑明隱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浮現著薑幼清那不斷乞求的畫麵……

    咕嚕嚕……

    又是一大口烈酒灌下。酒水順著他臉頰不斷的滑下,使他整個人都顯得濕漉漉的,頭發絲絲縷縷的打結披散著,哪裏像是一個世家少主,分明是一個酒鬼!

    可當那股辛辣順著咽喉滑下之時,他便隻顧的上疼痛,其他的一概不管了,也正是這股疼痛能讓他短暫的忘掉那一切,所以此刻他癡迷著這種感覺。

    “少爺,您的酒到了。”院外一道女聲的響起停頓了方長客灌酒的動作,正是方才那酒肆的小姑娘——寧蓉!

    隻見方長客顫悠悠地放下酒壇,扶著身後的一處大缸艱難的站起,兩腿顫顫巍巍仿佛不受控製一般。

    “呃……蓉……蓉兒,搬……搬進來。”他就這麽斷斷續續的向寧蓉說道。

    “少爺……”寧蓉卻是欲言又止,因為她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接著她一雙秀目向著一旁看去,隻見一個婦人站在那裏,正是羅若蘭!

    院牆遮擋住了她的身影,故而方長客未曾看到她。兒子這幾日來終日飲酒,他們夫婦二人自是知道,可他們也是無從勸解。若是強行製止方長客,怕是會滋生心魔,到時隻怕更加危險。索性不去管他,讓他無所顧忌的將內心的苦楚全部宣泄出去也就好些了。

    饒是如此想,可終究是自己的孩子,羅若蘭又如何不心疼呢?數日來,多次前來探望卻都是止步於院外未曾進去過。

    隻見她此刻移步邁入院內,仍在喝酒的方長客卻是未曾看見,直至羅若蘭伸手將那酒壇從他手上拿下,方長客這才注意到母親的到來。雙目之中瞬間變得水光點點,卻是始終未曾有眼淚落下。

    “母……母親!”

    方長客顫巍巍的彎下腰,欲向羅若蘭行禮。見她這般模樣,羅若蘭心中不免又是一痛,這些年,他們夫妻虧欠這孩子的實在太多了。

    於是趕忙伸手扶他起來,隨後仔細的打理著他那繚亂的頭發,整理著他那淩亂的衣衫,眼神中的心疼盡顯無疑。可就是這麽一個平常母子間再正常不過的畫麵,卻將二人身後的寧蓉驚呆在了原地。

    在寧蓉的印象中,老爺、夫人和小姐才更像是一家人,而少爺於他們二人而言似乎更像是一個……不受待見的客人!

    而方長客此刻更是如遭雷擊,身體僵硬的立在了那裏,雙眼中的淚光已是快要忍不住了。十餘年來,他早已習慣了父母的冷漠,此時反而極不適應。

    “母親……來這,可……有什麽事情?”

    方長客卻是突然背過身去,他不願母親看到他流淚的樣子,也不敢再接受自家母親的疼愛。

    羅若蘭望著兒子轉去的背影,手呆呆的立在半空之中,眼中也是泛起了一層水霧,終是在心中默默地歎了口氣。

    “清兒醒了,樂兒正在陪著。”

    “真的?”

    方長客聽到薑幼清自昏迷中醒來,心中極是激動,那酒瞬間便醒了多半。

    “隻是你這幾日最好不要過去,娘擔心……”羅若蘭說著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便又閉上了口。

    “孩兒都明白,母親不用擔心。”方長客也是聽出了羅若蘭未說完的話是何意思,當下出言答應了她。

    隻是這些話說完,母子二人間一時竟再也無話。羅若蘭看著兒子那倔強的背影,隻是長長的歎了口氣。

    “酒水傷身,還是少喝些為好。”

    “孩兒恭送母親!”

    不待方長客說話,羅若蘭便轉身帶著寧蓉一同離去了。偌大的竹心閣此刻便又隻剩下了方長客一人。

    站在這滿院的酒壇之間,方長客的內心五味雜陳,他很想去看一看薑幼清現在情況如何,如此大悲大慟之下,以薑幼清的身體如何挨得住?可他卻又不敢去,他殺了薑明隱,薑幼清身為其女又將如何?他不敢去想,一時不能明確知道他便能懷有一時的希望,而他更不敢去戳破這層岌岌可危的希望。

    …………

    亥時一刻,方府後院薑幼清居所。

    一名身著青色衣衫的俊郎少年終是緩緩步入這裏,隻是他的腳步終不再似平日裏走入這裏那般輕鬆歡快,此刻更多的是猶豫與膽怯。

    來人正是方長客!

    此時他已然經過了好一番梳洗打扮,畢竟幾日以來他整日不修邊幅,放肆飲酒,一身的酒氣加餿臭之氣,莫說薑幼清一個病體初愈之人,便是一個尋常人怕也難以忍受。

    隻見他站在門外,一隻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如是重複了起來。一刻鍾時間過去,他仍是呆呆地站在門外,那隻敲門的手也是遲遲未曾落下。

    終於,他下定決心敲響了房門。

    可一連敲了數下,卻始終不見有人前來開門。

    雖是未曾見到人,可方長客的心中卻是莫名感到一陣放鬆,口中更是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隨即他又在門外等候了兩刻鍾,可仍是未曾聽到屋內又任何動靜,隻幾隻火燭在靜靜地燃燒。

    就在方長客欲離開之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聲音。

    “哥?”

    這一回頭之下,不由得一顆心再度猛然提起,心口更是砰砰作響,在這深夜之中顯得是如此突兀。

    “清……清兒。”

    原來那薑幼清此刻正在方長樂與寧蓉的陪同之下站在了院門那裏。

    此刻一身素縞的薑幼清在這月光之下顯得是那般淒慘,一張秀臉更是慘白而毫無血色,隻雙目卻是通紅,也不知是方才哭過還是此刻見到方長客起了恨意。

    四目相對之下,二人卻再無了往日裏那般情意,有的隻是說不清的恨意與歉疚。

    薑幼清看向方長客,一雙眸子裏透射著刻骨的寒意,饒是在這五月末的江南也令方長客從心底升起一股濃濃的寒意。

    雖是無言,可這眼神卻已然說明了一切——他們之間再無可挽回!

    “清兒,我……”

    方長客還欲說些什麽來挽留住什麽東西,可他張開口時卻發現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眼見這薑幼清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方長客知道再不說些什麽可就真的什麽都留不住了,可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為何他居然就這麽猛然伸出手來握住了薑幼清的手腕。

    啪!

    一記耳光抽在了方長客的臉上,在這寂靜的夜色之下這記耳光顯得是如此的響亮清脆,就好似一塊美玉被打碎了一般,將幾隻在樹上沉睡的飛鳥驚的撲簌簌一陣亂飛。

    “哥”

    “少爺”

    站在薑幼清身邊的方長樂與寧蓉二人都隻是一隻手捂住嘴巴,眼中滿是心痛與震驚之意。心痛是因為曾經的一對玉人再也不回不去了,震驚則是因為這一幕來的實在突然,他們一時之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跟著薑幼清那雙已經變得通紅的雙目冷冷地看著方長客的雙眼,直將方長客看的心如刀割,一雙俊目也不由得垂了下去。隨即他便感到手中一陣空蕩,原來薑幼清已然用另一隻手扯開了方長客的手。

    隨著薑幼清再度轉身離去,隨著方長樂與寧蓉二人的離開,隨著房門的砰然關閉,一滴淚水終是緩緩地從方長客的眼角落下,而將自己獨自關在屋內的薑幼清此刻也是再也忍不住了,滴滴淚珠順著秀美的臉頰不斷地向下落去,可她卻用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曾發出丁點聲響。

    而那被薑幼清一同關在門外的方長樂與寧蓉二人此刻心知薑幼清需一個人冷靜一番,當下也不再敲門,隻是走向了仍呆立在院內的方長客。

    “哥,今天是薑伯父的頭七,薑姐姐她……傷心在所難免……你不要放在心上,過幾日說不準就會好了。”

    方長樂這番言語仿佛如變了個人一般。半月前的她還宛如神話中炎帝的小女兒女娃一般,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整日裏開開心心,歡歡喜喜。可此刻她這滿麵憂愁,苦口婆心的樣子哪裏還像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分明是一個已然長大了的世家兒女。

    “樂兒,不必寬慰我了,我都清楚。”

    方長客似是也察覺到了妹妹的變化,很是恓惶的回了一句話,便要轉身離開這裏。

    “蓉兒,你帶樂兒回去吧。夜裏冷,別著涼了。”

    “少爺,薑小姐今日和老爺夫人說……她要退親!”

    見方長客要走,寧蓉內心猶豫再三,還是選擇說出了此事。長痛不如短痛,與其他日由老爺親自告訴少爺,還不如早些讓少爺知道,也免得他日後和老爺頂撞起來再受一頓家法。

    “哦,是嗎?挺好的。”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方長客此刻聽到這個消息卻隻是這麽淡淡的回了一句,隨後便頭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速度之快,恐怕二人要運起輕功才能追上。

    “蓉姐姐,這樣真的挺好嗎?”

    月光之下,卻是無人能夠回答方長樂的這句話。

    挺好嗎?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