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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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蕾莉享用奶酪和紅茶時女仆交給她一封信,信箋夾了兩朵滴水的新鮮紫羅蘭。紅色封蠟章紋看不出形狀,蕾莉放下刀叉,撕開信封,紫羅蘭掉落在地毯。

    她讀了一會兒,細眉越皺越緊,問:“誰是鄧尼斯?”

    “是現任的宮廷情報總管,他給您寫信?”

    蕾莉用手帕擦幹淨唇角麵包屑,信紙隨手扔在餐桌,她說:“幫我梳頭,我要去幫卡瑞巫師整理典籍了。”

    公爵府的小姐難得睡懶覺,等她梳洗打扮好來到書房,卡瑞一身陳舊紅披風在木製書房中十分亮眼。女巫已經綁好了披風鬥篷係帶,聽到腳步聲,轉身對上蕾莉小姐不滿的表情。

    蕾莉一隻手扶在門框,問:“都整理好了嗎?”

    卡瑞寵溺地笑笑:“是的,但我們還有散步的時間。”

    蕾莉臉上的失落一掃而光,在年長女性身邊,她仍然像個柔軟活潑的少女。

    “我今天早上收到了鄧尼斯的情書,他講了我小時候參加劇場表演的事,附上幾朵花,就要我嫁給他。伊萊知道他向我求婚嗎,他們不會已經決定好了吧?”蕾莉語調抑揚頓挫,雖然她想不起來鄧尼斯是何人物,但在舞台上扮演小矮人的一定不是出眾的家夥。

    想想軟弱的查理啊,他金光閃閃的容貌讓他當上了屠龍騎士。凱茜羞澀靦腆,被蕾莉強推著扮演了被惡龍擄走的公主。蕾莉本人則穿上惡龍皮套,胳膊甩出紅布條,充當噴出的火焰。

    哪有什麽矮人?他在騙人吧。蕾莉這麽想著。

    卡瑞拍拍蕾莉挽在自己臂彎的手,說:“伊萊公爵不是那樣的人。”

    “我也覺得,”蕾莉努努嘴巴,這是她在其他人麵前絕不會做出的表情,“那家夥外強中幹,他很怕我的。卡瑞阿姨,我很早之前聽父親提起過他,那時便覺得他是個可憐的家夥。公主殿下宣布讓他繼承伯恩姓氏時,我恨極了他,去做了一些傻事。”

    蕾莉回想起她赤身裸,體爬上伊萊的窄床,羞愧地摸了摸鼻子,說:“我欺負他,他那時的樣子,好可憐,像在夜雨裏淋了一夜。”

    蕾莉記不真切說出的話語,她隻記得那個年輕的男人蒼白的麵容。他眼裏先是震驚,眼眶隨著瞳孔的顫動而泛紅。而後他低下了頭,牙齒不甘地咬著嘴唇。

    卡瑞說:“他受了很嚴重的傷,時間會治愈他。”

    “是啊,人們都這樣說,然後把可憐的家夥丟在一旁。等過一段時間,能治愈的人活了下來,接受了這個說法。無法愈合的人那,把那當成懦弱,再也不提起了。”蕾莉涼颼颼地說,“對了,昨天晚上老傑克說的事,您怎麽想的?深淵竟然有生命?那不是個地方嗎。”

    卡瑞:“最開始的神,都隻是個地方。一片原野、一棵老樹,一陣風。後來,神們才擁有了肉身,他們顯露出野獸或者人類的姿態。”

    “那深淵……為什麽依然是個地方?我從來沒聽說過有深淵神之類的。”蕾莉狐疑道。

    紅袍女巫的衣擺被朔風吹起,她耐心地解釋:“深淵認為,有形之身受到禁錮,渴求實體的神背離古道,是錯的。所以他止步於烈焰王座之下的黑暗,從不現身。”

    “那他到底是對還是錯?”蕾莉追問。

    他們漫步過花園、中庭,到達了寬敞的外庭和矗立的城牆。

    卡瑞說:“沒有人知道,但是……當眾神被時間泯滅,他最後留了下來。如果永存是神的意義,那麽深淵是對的。”

    巫師的馬車停在門外,蕾莉送她出門,問:“那您認為,我應該把奧戈趕走嗎?”

    厚重的帷幔拉開,卡瑞在車夫的攙扶下鑽進馬車。

    蕾莉斟酌著措辭,接著問:“您認為,深淵危險嗎?”

    巫師的麵容因為歲月而蒼老,但也柔和了她的氣質,讓那張窄長的瘦臉顯露出幾分慈藹,她說:“深淵從不危險,但任何人都該保持畏懼。”

    蕾莉握在胸前的拳頭攥緊。

    馬車駛離卷起煙塵,蕾莉提著裙擺飛快旋身,她腳上小皮鞋“啪啪啪”地拍著石板地麵,沿途的傭人朝她打招呼,她無暇顧及。

    到達校場時她氣喘籲籲,身上微微出汗,教頭朝她走過來。

    “奧戈呢?”蕾莉用手背擦去臉上濕汗,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要給銀發少年一筆錢,送他去某位小封臣家中做侍從,如果他不願意,那就給他一袋子金子,隨便他去哪。

    教頭為難地回答:“他……不見了。”

    奧戈躺倒在床鋪上輾轉反側,新兵們的鼾聲回蕩,兔子麥克斷斷續續吐出些不知所雲的夢話,他一遍遍回想著伊萊滴血的寶劍和他臉上的表情。

    蕾莉知道了,卡瑞也知道了,他們明天就會大張旗鼓地告訴教會,或者竊竊私語議論。他們會把老傑克的話當真嗎?那些驚弓之鳥一定怕得睡不著。

    尤利爾打算做什麽,為了抓住我要殺死所有來過海石的人嗎?奧戈翻了個身,伊萊會怎麽辦,他會被迫送我走吧,然後說成是為了“保護所有人”。

    像是虛偽的伊萊會說出的話,奧戈坐起來,下床穿好鞋子。

    我要主動去和他談談,我不能被趕走,離開也要有尊嚴地走。驕傲的深淵這麽想著。

    夜晚的月亮照亮庭院,奧戈穿過花園,踩上地磚樓梯。

    月光皎潔,牆麵和地麵擦得太幹淨,少年的身影倒映其上,像行走於水麵。

    走廊昏暗,厚實的地毯吸沒所有足音。奧戈來到伊萊的房門前,他猶豫了一會,手握住把手,輕而易舉地推開。

    粗心的伊萊,尤利爾隨便派條狗都能做刺客。奧戈暗自嫌棄。

    小鳥不見,鳥窩擺在窗台沐浴著月光,書本翻開被夜風吹起,又無力地落下,像遲來的潮汐。薄荷盆栽隻剩下幾片綠葉,瓷杯杯底殘留一些牛奶。

    奧戈先是看了看書上內容,還是前些日子的古籍,記錄與無盡森林有關的零碎傳說。

    不是說不喜歡老奶奶的故事嗎。奧戈胸腔裏像被塞了一塊浸水的棉花,手指下意識地把書頁折了個角。

    虛偽的伊萊總會撒謊。

    他說他想吃街上熱騰騰的派,我買回來,那天他很晚才回家,能吃上才怪。我以為他忘幹淨了,但他也沒有,第二天下午和我一起去了街上。

    脆弱的紙張被奧戈揉皺。

    他說不喜歡老奶奶的故事,對神話一無所知。可是他又找來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厚書。為什麽不來問我呢,我都知道。

    奧戈放過了泛黃舊紙,拖著步子挪到了伊萊床邊。

    羊毛毯蓋至小腹,堆疊起不規則的褶皺。年輕的公爵仰躺入睡,一隻手搭在枕旁,銀霜落在他白潔的一段手腕,像套上玉鐲。

    他睡得好死,是喝了罌粟牛奶嗎?奧戈這麽想著,湊近了嗅了嗅,果然聞到了混雜著罌粟香和牛奶味的氣息。

    但那味道不難聞,薄荷的清香占據了一大半。

    伊萊碎發遮住額頭,嘴巴微張,露出一小段潔白牙齒和粉色的舌頭,隨著輕緩的呼吸,散發出薄荷的味道。

    奧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左手落在了年輕公爵的側臉,右手遮住幻影玉鐲,握住了人類的手腕,羽絨床因增加的重量而凹陷。

    “那片黑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絲綢般的落發,俯首含住一口清香,銀銀月光灑在他撐起的後背。

    患病的小鳥痊愈後長出蓬鬆羽毛,它飛上窗台,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奇地瞧著。

    “啾啾!”

    “那片黑夜”由肩膀冒出的醜陋翅膀嗖地縮回身體,奧戈驚惶地後退,又像上次一樣被椅子絆倒,一屁股摔在地麵,他幾乎喘不上氣,脖子和臉像煮熟了一般漲紅。

    天啊,我他媽幹了什麽。

    奧戈慌張無措地爬起,像被抓奸的情夫一般落荒而逃。而罪魁禍首仍因罌粟花的魔力陷入夢境,渾然不知。

    殘存的理智讓奧戈回到石頭長房,拿下掛在釘子上的佩劍,套上鎖甲和皮衣,拉緊灰褐色的破舊披風。狡猾的少年人對城門守衛撒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謊,閘門為他抬起,奧戈快步離開公爵府邸,鑽進月光照亮的街道。

    他數數口袋裏的錢幣,不打算去客棧開一間房,他來到客棧大廳,給昏昏欲睡的老板幾枚銀幣。老板對著蠟燭檢查過銀幣的紋理和重量,揉著眼睛帶他去馬廄。

    奧戈選了一匹棗紅色母馬,套上馬鞍和韁繩就要帶走。

    老板說:“你是殺了人趕著逃命嗎?待一晚上,第二天城門開了再走。”

    對,如果我和鳳凰城駐城軍打了照麵,他們扭頭就會告訴伊萊我是什麽時候逃跑,往哪個方向跑的。奧戈暗忖,同意老板的建議。

    他臥倒在馬廄旁邊的稻草棚子裏,睜著眼睛等待天亮。

    萬年前大地母神和薇爾丹第一任國王結婚,報信鳥兒飛去各地神殿,無盡森林的精靈王子、森林戰神和“那片黑夜”都收到了邀請函——一片刻著兩位神明章紋的綠蘿葉。

    “那片黑夜”考慮到大地母神算是它唯一的朋友,融入星辰來到她的神殿,尤利爾那時還是個滿眼懵懂的孩童,軟嫩的小手捧著花冠,戴在大地母神閃耀金發上。

    荊棘刺破了他的手指,他也不在意,巴巴望著美麗的女神和虔誠的眾神。

    “他們……幹什麽呢?吃對方?”那片黑夜困惑地搖擺著濃霧中的身軀。

    眾神曾與“那片黑夜”展開過激烈的辯論,最後不歡而散,大多數神厭惡且忌憚著它。

    尤利爾並不厭惡“那片黑夜”,他隻是不在意、不關心,聽見問題,回答:“那是吻。”

    尤利爾扭過頭,他的眼睛如琉璃一般透明審判著“那片黑夜”,沒有任何情緒地說:“那是因愛而生的親吻,野蠻惡神不會理解。”

    “那片黑夜”感到刺痛與憤怒,憤然離開這場陌生的盛宴。

    那是因愛而生的親吻,野蠻惡神不會理解。

    我不是惡神,我才不是惡神!愛是枷鎖、肉身是囚牢,萬事萬物皆為束縛,隻有我擁有永恒的神力與自由!隻有我遵循古道,錯的是你們……

    奧戈在鬥篷下縮成一團,他恐懼地咬緊牙關。人類的身軀讓他感受到諸多陌生的東西,又將一個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他麵前:你他媽愛上他了,愛上他了,真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