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楊柳春煙放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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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歲的時候,常興邦給家裏買了一台收音機。從此,單田芳評書和小喇叭成了常青藤最愛的節目。
6歲的時候,常青藤到翻過一個山頭的軲轆村去上小學。娘給她縫了一個小書包,裏麵裝了一個拚音本、一個算數本、一個石板和一小紙包的粉筆(做練習用的)。
常青藤帶著自己心愛的小板凳到了學校,教室裏的課桌是用水泥板和磚頭搭起來的,板凳要孩子自己帶。有的同學和常青藤一樣,帶著板凳,也有的同學是在一摞磚塊上放了個墊子,更有的直接是在磚塊上放了一本書,坐在書上。
學校有兩間教室,一個老師。一間教室坐了一、二、三年級的學生,另一間教室坐了四、五年級的學生。老師輪流給各班上課。教室的旁邊,有一間小屋子是老師的宿舍,宿舍旁搭了個棚子,老師在那裏做飯。
教室和家裏的房子一樣,下麵是石頭,上麵是土坯。有一間教室挨山太近,學生們可以從山上跳到房子上。這是學生課間最喜歡的遊戲。
老師會在下麵喊:“別上去,小心掉下來。”其實,也不怎麽管,反正孩子們在家也這個樣子。常青藤就經常從山上跳到自家的屋頂上,也從自家的屋頂上跳到山上。
隻有一次很離奇,一頭牛不知怎麽走到了房頂上,整個房子都顫起來,讓大家以為地震了。跑出來看到是頭牛,都高興的哈哈大笑。
第一節課,老師給她發了語文書和數學書。常青藤摸著嶄新的書,興奮的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橫過來、豎過去,怎麽看怎麽喜歡。她的座位一邊挨著她堂姐,一邊挨著她三爺家的堂叔。這個堂叔小時候生過病,傻了,寫的所有的字都是“蝌蚪文”,真的很像蝌蚪。三爺送他來上學,不過是給他找個事做,省了走丟了。
跟著村裏的大孩子,路途並不覺得寂寞。而且,常青藤第一次紮了小辮子,是一個堂姑幫她紮得,讓她高興了一整天。很快,她就可以和堂姐互相紮小辮了。
學校裏大約五六十個學生。下了課,女孩子們跳皮筋,踢毽子,抓石子。男孩子們翻跟頭、拿大頂、打貼片。
丟沙包分化為三種遊戲:一種是自己拿了兩個或者三個沙包,一個手或者兩個手輪流拋出再接住,掉了的就算輸,由下一個孩子玩;第二種是一群人圍成一個圈,一個孩子拿了沙包,丟在誰的後麵,誰就起來追丟沙包的,追上了,被追的孩子接著丟沙包,追的孩子坐下,丟沙包的孩子要是先坐到了追他的孩子的位置上,則宣告勝利,追人的孩子開始丟沙包;第三種,是兩個人一組,互扔沙包,中間的孩子躲沙包,躲過去了,不輸不贏,抓住沙包,則可以多一條“命”,下次要是被砸中,就用這條命替代,繼續在場上,如果沒有“命”了,被砸中後,就要替換扔沙包的孩子。
學校向常青藤打開了一個新世界,讓她無比歡喜。
常青藤喜歡抓石子、翻跟頭和拿大頂,而且很會玩沙包。不過半學期,抓石子和玩沙包的前兩種玩法都沒有人跟她玩了,因為她一個課間都不會壞,別人根本就玩不成。
常青藤在跳皮筋和踢毽子方麵沒有絲毫天賦,隻要上場,伸腳就壞,也沒有人跟她玩,因為沒人跟她一組。常青藤隻好練習翻跟頭和拿大頂,很快,男生們都討厭她,因為她跟頭翻得好看,貼牆貼的時間最長,女生們都誇她。男生們邀請她打貼片,常青藤拒絕了,嫌棄他們撅著屁股的樣子太醜。
吃過晚飯,秦小秀在煤油燈下裁剪布料做衣服、衲鞋底、做鞋子。常青藤則是邊搓麻繩便給常青果講學校裏的趣事或者從老師那裏聽來的各種故事。
麻繩搓得夠用了,常青藤就會帶常青果去村子裏找其他孩子玩攻城或者藏貓貓之類的遊戲。常青果膽子小,天黑以後,自己並不敢出去玩。
同一個院子的爺爺奶奶的屋子裏,總是坐滿了叔叔姑姑及他們的朋友等大群的年輕人,邊打牌邊討論收音機、報紙上的新聞。
有時候,年輕人也會吹吹笛子,唱唱歌。常青藤三叔的笛子吹得最好聽。快到過年的時候,則是在屋裏卷“二踢腳”等爆竹。常青藤的五叔手最巧,卷的“二踢腳”飛的最高。這個時候,奶奶就會坐在炕角靠著牆打瞌睡,爺爺通常在村委會裏忙碌或者躲清閑。
同在一個院子裏,卻是兩個世界。那屋的人從來不會到這邊來,這屋的人也從來不會過去,小小的院子仿佛天塹一般,隔開了兩家人。
不過,上學也有煩惱。常青藤第一次拿到了錢;一學年的學費,一元四角。從娘手裏接過來的時候,她高興極了,緊緊的攥在手裏,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的放到書包裏。可是,等到要交給老師的時候,翻遍了書包也沒有找到錢。
常青藤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嚎啕大哭:“我娘要打死我了,我娘要打死我了。”常青藤當然沒有被打死,隻是被打了個半死。
後來,常青藤慢慢的知道了,學校裏有一個胖乎乎、高高壯壯的女孩,會偷同學的東西:小手絹啦、作業本啦、頭花、紗巾和錢。
被抓住的時候,老師叫過家長,家長當著老師的麵,打孩子打到老師不得不去拉。最後,也不了了之了。但是,因為沒有人看見,常青藤並不知道她的錢是不是那個女孩偷的。
當時,在農村的小學,老師吃的菜是由學生們輪流帶的。常青藤給老師帶過一個大冬瓜,當抱著冬瓜走到山頂的時候,不小心脫手了,大冬瓜非常瀟灑的向山下滾去。
常青藤一路大喊大叫、拚命去追,一直也沒有追上。還是走在她後麵的一個本家哥哥截住了冬瓜。當常青藤抱著坑坑窪窪的冬瓜去給老師送的時候。老師笑道:“這是給冬瓜做美容了?”常青藤覺得老師笑得很好看。
割麥子的時候,常青藤依然挎著小籃子到田裏撿麥穗,不過,她撿的麥穗單獨放起來,等麥假結束後,要交給老師。
秋假的時候,當然不是撿玉米穗,而是拾花生,作為勤工儉學的“戰利品”。寒假呢?是在過完年後,到山上挖白毫苗,據說外麵有人吃,也可以當藥材。不過,村裏人從來沒吃過。
常青藤覺得上學的日子特別快樂,有人玩,有事幹,識了字以後,自己就可以看懂雜誌和小畫書了。不過,她家沒有這種奢侈品,她一般是到四爺家去看——四爺是老師,會帶這些東西回家。
她還會到老師的屋子裏找書看,也看報紙,不過,她更喜歡看故事書。爺爺家也有報紙,但她從來都不進爺爺的屋子。在她的心裏,有害怕,也有厭惡,但她長大了,不再說出口。
三年後,當常青果上學的時候,常青藤的苦日子又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常青果特別討厭上學。
常青藤第一次到學校,是自己背著書包去得。常青果是被娘送去的,因為:
第一天,常青果賴在炕上不起,娘拉不起來,隻好作罷;第二天,娘許諾給常青果吃純白麵的饅頭,常青果倒是起了,吃了饅頭,然後要拉屎,又沒去成;第三天,娘跟常青果說,如果去上學,路上可以吃一個甜瓜,常青果拿著甜瓜,邊走邊吃,等到甜瓜吃完了,扭頭回家了;第四天,娘一路拉扯著哭天號地的常青果到學校報道。
從此,拉著、哄著常青果上學的任務交給了常青藤。整整兩年,為了拽著常青果上學,常青藤因為遲到哭了無數次。
本來是不用這麽長時間的,但因為常興邦遇到大裁軍,轉業回了紅葉縣城。
紅葉縣城三麵被煙河水包圍,一麵靠著紅葉山。戰亂年代,日本人到了紅葉縣城,遙看紅葉山以及背後連綿不斷的群山,當時就打了退堂鼓,連紅葉山都沒有登上。國民黨也隻是管到下一級的鎮上,那時候,好像叫鄉公所。
轉業回來後,可以在縣城給軍轉幹部家屬安排工作。秦小秀就帶著兩個孩子到了縣城,先租了一套房子住下。那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房東住東邊一間半,他們住西邊一間半。東邊的廂房住著房東的兩個兒子,房東剛滿周歲的小女兒則和房東夫婦同住。西邊沒有廂房,是兩個廈子,兩家用來做飯。
到了縣城,生活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撒歡兒的山沒有了,但有了電燈,比煤油燈亮多了。最大的改變是沒了大灶台也沒了炕,做飯要用燒蜂窩煤的鐵皮爐子。
夏天的時候,爐子在廈子裏,冬天的時候,爐子挪進屋裏,即做飯又取暖。就是要小心煤氣中毒,每年冬天,總有那麽幾起煤氣中毒事件。秦小秀膽子小,總是在窗戶紙上捅幾個窟窿。常興邦笑話她老鼠膽子,但也不阻止。
爐子上麵裝著煙囪,拐著彎通到後窗,用久了,會向下掉煤灰。從爐子下麵漏出來的煤渣如果不及時清理,會揚灰,人踩了,也會把屋子搞得很髒。
房東叔叔是個高高壯壯的男人,臉上有一道傷疤,看起來有些凶。常青果很怕他,不敢跟他說話。常青藤倒是覺他看起來很像梁山好漢,對他充滿了好奇。
房東嬸嬸是個黑黑胖胖的女人,嗓門很大,有些粗糙。常青藤覺得她像孫二娘。
秦小秀是個勤快能幹的女人,手也巧。做出精致的棗糕或者炸小果、油條的時候,會給房東送一點,也抽空給小姑娘做過小鞋子。兩家人很快就熟絡起來,孩子們也一起玩。
常青果害怕房東叔叔也沒錯:這條街上的人都有些怕房東叔叔,隻看這一家人在計劃生育抓的極嚴的時候,生了三個孩子就知道了。
常青藤就親眼看到計生辦的人到這家要罰款,房東叔叔拿著斧子說:“你看哪個多餘?砍了也行,帶走也行。”房東家的孩子們在院子裏笑嘻嘻的跑鬧,不以為意。常青果看到來人的時候,就悄悄地躲進了屋子裏。
看到計生辦的人麵麵相覷,灰溜溜的走了。房東叔叔笑嘻嘻的問:“小藤子,你不怕叔叔?”常青藤充滿了崇拜:“叔叔像梁山好漢。他們都是壞人,搶東西,還把我同學家的房子鑿了一個窟窿。”
常興邦到縣城後,進了一家大型紡織廠當書記,秦小秀的工作等了一段時間才安排好,進了一家鞋廠作工人。常青藤和常青果進了離家最近的小學。
房東叔叔果然像梁山好漢:上學後,縣裏的孩子欺負常青果,常青藤替他出頭去和人家孩子吵架,結果對方的哥哥姐姐出來吵架吵輸了,他們的娘跑出來推搡常青藤。常青果嚇得回去找娘。秦小秀剛到縣城,哪裏敢惹事,跑去拉常青藤回家,又給那家人賠禮道歉。
那女人叉著腰:“哪來的鄉巴佬?敢欺負我家孩子,打不死你們。”“看你能的,打人家孩子算啥本事,跟我媳婦鬥鬥去。”是房東叔叔的大嗓門。那女人看到房東叔叔,悻悻地帶著孩子回家去了。
秦小秀忙不迭地道謝:“真是謝謝你了,等孩子他爹回來,請你喝酒。”“嫂子別客氣,你住到我家,咱就是一家人,誰也不能欺負你。”
又問常青藤:“你一個小丫頭,怎麽都不怕?萬一人家打你呢。”常青藤有些訕訕:“我比他們厲害,他們哪敢打我?誰知道來了個潑婦。”逗得房東叔叔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