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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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常青果上高中的事情有了結果——繳一筆讚助費後,可以入學。這算一件喜事,但也是一件讓人發愁的事。

    秦小秀從櫃子裏掏出放錢的手絹,點了點:“藤子得帶2000塊錢。800塊錢的學費,1000塊錢的生活費,總得有200塊錢買些雜物。我打聽過了,大學要考英語四級,單放機總是要買的,對了,還有書費、住宿費。走之前,總是要買雙球鞋吧,聽說開學要軍訓呢。”

    常興邦道:“你從她上高一就開始攢錢了,還沒有攢夠?”秦小秀有些惱:“本來是攢夠了,還多呢。去年,你修家裏的房子,花了400塊。本來咱的房子,頂了天也到不了300塊,你又給老五的房頂也修了。”“那不是說,工人踩了人家的房子?”秦小秀冷笑:“這你也信,工人多大人了,在他家房頂上跳高麽?”

    “過年,你爹生病,到縣裏看的,兄弟們分攤了醫藥費。車錢、吃喝,都是咱的,少說也多花了200塊錢。再有,你妹夫被派出所抓起來的事,也花了100多塊錢呢。你說你妹妹,抓奸就抓奸,想過就別鬧,鬧了就別管。她倒好,鬧到女方去告□□,倒把男的抓起來了。她又來找你去疏通。沒想過咱會花錢?”常興邦有些惱羞成怒:“你真是,真是,算到骨頭縫子裏去了。”

    秦小秀更惱火:“我也不想算計呀,你倒是掙錢回來,誰不想充大方?”常興邦氣的漲紅了臉:“我沒本事,掙不來錢。你去找有本事能掙錢的。”說完,常興邦摔門出去了。

    常青藤在屋子裏,聽著爹娘爭執,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她自己想上的是京城的政法大學,不過是秦小秀嫌棄京城的開銷太大,隻在省內找學校罷了,她隻好順水推舟報了電力大學。每次想到郭家凱都去了京城念書,心裏就蠻不是滋味的。

    從小到大,常青藤的日子總是過得奇奇怪怪的:小時候,有一個當軍官的爹,村裏的孩子哪個不羨慕?但是,她比村裏其他的小孩子都更吃苦受累。長大了,在縣城,算是過了幾年好日子,家裏又買了兩套房子,比大多數同學家過得似乎更好,但是,她穿的基本上都是娘做的衣裳,比那些農村來的孩子看起來還要土氣。

    上大學,又是因為錢,不能去心儀的學校,現在,還是因為錢,爹娘吵架了。常青藤歎了口氣,聽到秦小秀壓抑的哭泣聲,隻得起身,去安慰她。

    推開主臥的門,看到秦小秀趴在床上。從背後看過去,秦小秀的黑發中翹起的白發特別的刺眼,常青藤有些心疼:“娘,你別哭了。”秦小秀坐起來,從兜裏掏出一個手絹擦了擦臉,又擤了鼻涕,捋了捋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常青藤看了看包錢的手絹:“給我一千五就行了。”秦小秀秀氣的臉上,眉間的兩道豎紋給她增加了愁苦:“你一個人,自己去那麽遠。”“沒關係,我可以勤工儉學的。”秦小秀歎了口氣:“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上說,要糧票,我把家裏翻了一個遍,也沒找到幾兩。”

    “沒關係,文靜家裏有,說是沒用了,給了我十斤呢。剩下的,到學校再說吧。上學帶的背包,燕旭把她的軍用牛仔包送我了,特能盛東西,這個就不用買了。燕旭媽媽還給了我200塊錢,說是祝賀我考上大學。我考了縣裏的第一名,郭老師說,海外同鄉會有一個獎學金,幫我申請了,能得400塊錢。隻是現在拿不到。”

    秦小秀愣了愣:“家裏是真沒錢,剛還完外債。我本來是給你留了錢的。可是,家裏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開支,又多了果子的800塊錢讚助費。”

    “沒關係,娘,我長大了。你以後少操點心。”說著,常青藤輕輕地撫上秦小秀的眉心,“你這裏的皺紋特別的明顯,也有白頭發了。別總是和我爹置氣,他有什麽法子?他連煙都戒了,你給的那點兒零花錢,我看他都攢著,給你買了一身衣裳呢。”

    秦小秀有些害羞,低了頭,嘟囔道:“還不是他沒本事。”“你以後別這樣說他。要愛護我爹的自尊心。”“看,還不如我閨女知道心疼我。”常興邦推門進來。常青藤起身回自己屋去了。

    過了幾天,歐陽鈺來找常青藤:“有一件掙錢的事,就是要冒點風險,你幹不幹?”常青藤很納悶:“今年可賣不了檔案。”這話成功的取悅了歐陽鈺:“你想哪兒去了?是去替別人考試,就是各係統招人什麽的。人家把準考證都能換成咱的照片,車接車送,管中午飯。一次300塊錢。”“不在縣裏考嗎?”“在花城。”“那得跟我娘說一聲。”“明天我來找你,你給我個準信。”

    從走歐陽鈺,常青藤心裏悶悶的,心不在焉的開始做午飯。吃過午飯,常興邦去單位了,常青果回屋休息。

    常青藤跟著秦小秀進了主臥:“娘,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秦小秀躺到了床上,慢慢的伸展著她的腰:“啥事?”常青藤往床裏坐了坐,給秦小秀揉腰,秦小秀舒服的□□一聲:“還是閨女好呀。生兒子得榮譽,生閨女得實惠。我命好,什麽都全了。”

    常青藤笑了:“也沒見果子給你啥榮譽。”“你懂啥。有了果子,算是給常家傳宗接代了,這就是榮譽。”常青藤懶得掰扯,說:“我同學跟我說,讓我去替別人考試,一次300塊錢。”

    秦小秀喜道:“這是好事呀,去。”頓了一下,“別跟你爹說,他是個老頑固。”常青藤見娘同意了,就說:“那好,我下午去跟人家說一聲,你睡吧。”回答她的,是秦小秀的鼾聲。

    常青藤最崇拜的人是□□,希望能做一個像他那樣的人,好好學習,為國為民。可是,現實讓她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遙遠。她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解決目前的困境,隻好選擇隨波逐流。今日之後,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說崇拜誰。

    看到莊嚴的考場,常青藤的心“砰砰”的像要從腔子裏跳出來,腿軟的都不敢邁進去。歐陽鈺拉了她一把,兩個人進了考場。拿到卷子的一瞬間,常青藤就找到了刷題的狀態,開始悶頭答卷。

    出考場的時候,常青藤已經很平靜了,和歐陽鈺說說笑笑的向停車位走去。“以後,有這種機會,記得叫我。”“哪有那麽多,偶然而已。”

    雖然是偶然,但還是又去了一次。有了這600塊錢,常青藤上大學的費用算是有了著落。秦小秀不僅給她買了一雙球鞋,還給她買了一件西裝。這是常青藤從小到大穿的最貴的一件衣服,足足花了50塊錢。

    常振病了一場,恢複的還算不錯,但地裏的活兒已經幹不動了,他召集幾個兒子開了個家庭會議,老六在部隊,老六媳婦代替老六參加了這次會議。

    常振說:“我今年已經60歲了,要是在外麵工作,也到了退休的年齡。我本來是不打算休息的,結果,這一病,行動上受了影響,地裏的活兒幹不動了。叫你們來,是說說我養老的事。我和你們娘的地,除了菜園子,給你們均分了。棗樹的活兒,你們娘還能幹,我們留著,也能有個活錢兒。老大和老六在外麵工作,每人每年給我們400塊錢,我和你們娘每年買些衣裳、看個小病、柴米油鹽這些針頭線腦的,都從裏麵出,真要有大病的話,你們弟兄再均攤。”

    說完,常振看看常興邦和老六媳婦:“你們倆有意見沒?”兩個人都說:“沒意見。”

    常振接著說:“家裏的這幾個兄弟,條件差一些,但養老,主要是講究個孝心。我們老兩口總得吃糧食,也不用你們賣了糧食給錢,我們再去買糧食,你們每家每年給我們200斤白麵,50斤玉米麵。這些東西,沒有老大和老六給的錢多,但是,他們在村裏住著,有個支手墊腳的活兒,還是方便。從今往後,家裏的幾個兄弟,每天輪著來給我挑水。”

    看了看幾個兒子和一個兒媳,常振問:“你們有啥意見不?”常興邦說:“這有啥意見,你管了我們小,我們管你老。”老五突然問了一句:“這東西吃不完,花不完咋辦?”

    常振惱了:“你爹手裏不興有點兒東西?”老五不再吭聲。這事兒就算過了。常振又說:“老大,老六還在部隊上,等他過年回來再給錢。你的錢盡快給我吧,我平時吃藥也要花錢呢。”常興邦說:“好的,爹,今天我沒帶,明天我給你送來。”常振這才滿意:“行吧,家裏也沒啥好東西,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常興邦臉色有些難看,但也沒說什麽。兄弟幾個起身出了屋,老三說:“大哥,我家裏做了你的飯,跟我回家去吃。這都大中午了,天又這麽熱,就這麽回去,怕你中暑。”常興邦點頭:“好,到你那兒吃飯。”

    老四說:“大哥,我覺得這事兒不對。咱爹娘吃不了那麽多東西。再說,老六媳婦也經常跟著他們吃飯。還有,咱爹有棗樹,一年也大幾百塊錢呢。再要800塊錢,他哪兒花呀?”

    常興邦看了看老四:“咱爹當了一輩子會計,你能算得過他?”老四啞了聲。

    吃完飯,常興邦到青蘋屋裏睡了個午覺,看著太陽不那麽毒了,這才騎了自行車回縣城。

    在院子裏停下自行車,洗了手,常興邦才進屋。見桌子上放了半塊西瓜,常興邦拿刀就切:“還是媳婦兒好。”秦小秀白了他一眼:“這麽火急火燎的把你叫回去,有啥急事兒?”常興邦打哈哈:“先讓我吃塊兒瓜,這麽熱的天兒,累壞我了。”

    秦小秀邊擇菜,邊說:“你爹又要錢?”常興邦吃瓜的動作停了一下。秦小秀又說:“先吃瓜吧,你也累了。別吃那麽多,今兒晚上紅燒肉,小心吃不下飯。”

    常興邦有些狐疑:“媳婦兒,有啥話咱直說,你這麽一來,弄得我毛呆呆的,更吃不下去了。”秦小秀斜他一眼:“急著挨呲兒呢?”常興邦嬉皮笑臉的說:“這才是我的好媳婦兒呢。”

    常興邦啃著瓜,看秦小秀不理他,又問:“今兒怎麽這麽大方?連紅燒肉都有了?”

    秦小秀說:“還是咱藤子有出息,得咱藤子的濟。她這不是給鄰居家的孩子補課。今兒,人家湊了湊,給咱送了好幾斤豬肉,說是快開學了,給咱藤子補補。要我說,他們要是真有誠意,一家兒送一斤,多送幾天,咱也能天天炒肉吃。這可倒好,一下子給了這麽多,咱又沒個冰箱,天又熱,我隻好挑了挑,煉了一茶缸油。油渣明兒包包子。剩下的好肉做了紅燒肉,中午我們吃過一頓了,晚上再吃一頓,明兒早上就吃完了。”

    常興邦也挺高興的:“這都趕上過年了。我猜,人家一下子給這麽多,第一,是拿少了,不好意思;第二,是知道你小氣,拿少了,怕咱藤子吃不著。”

    秦小秀錘了他一下:“就會胡說,不給藤子吃,我自己都偷吃了?”“你要偷吃,一定帶著果子。對不對?”秦小秀更惱了,連著在常興邦的背上錘了好幾下。

    常興邦樂滋滋的說:“錘的真舒服,媳婦兒,多來幾下。”秦小秀紅了臉:“不理你了,我去做飯去。”

    吃過晚飯,常興邦撓了半天頭,不得不說:“咱爹身體不好,把地分了。”秦小秀沒好氣道:“分就分唄,咱離得這麽遠,兩三分地,咱也種不著。分給咱幾棵棗樹?這個我到時候回去收拾去。”“棗樹沒分。”“真是個老精精兒。咱的地你給誰了?”

    “我忘了,明兒回去,我看看老二種不種咱的地。這地一分,他們就沒有糧食了,弟兄們就得湊糧食給他們。”“我買了糧食,給他們送回去。咱是老大,不落那不孝順的名聲。”

    常興邦更不好開口了,咽了咽唾沫:“咱爹倒是沒跟咱要糧食。”秦小秀警惕的看著常興邦:“咱爹早死了。”常興邦的臉色黑了一下,賠笑道:“我爹,我爹。”秦小秀惱道:“就沒見過像你爹那樣會難為兒子的。真是兒子太多了呀!”

    “咱爹說咱和老六都是在外麵工作的,給錢就行了。他們日常開銷,也要花錢不是?”秦小秀越發冷靜:“到底要多少錢?看你為難的。咱一家四口,帶倆孩子上學,一個月不到300塊錢,他們不會跟咱要300塊錢吧?”

    常興邦更難以啟齒:“他們老了,也要吃個藥啥的?”“棗樹不都留下了?”“年紀大了,總是希望手裏攢一點錢。你看,他們養了我們姊妹七個,關鍵是六個弟兄,再給娶媳婦。”說到這裏,常興邦有些說不下去。

    秦小秀嘲笑道:“我們家和老五家,是咱老爺爺在世時蓋得房子。剩下的房子,我看,大部分都是你的工資。長兄如父這個詞兒,自從嫁給了你,我是深有體會。那麽說,你爹是要400塊了?一年2400塊錢,他們又成了地主了。”

    常興邦低了頭:“就咱和老六家出錢,別的兄弟出糧食。”“常興邦,你是撿的吧?老六家不該出錢嗎?他媳婦和兩個孩子,成年跟著爹娘吃飯。你是不是覺得我離得遠,就不知道了?再說,他家出沒出錢,還不是你爹一句話的事?”

    惡狠狠地吐出胸中的悶氣,秦小秀平靜了些:“我不和你生氣,生氣也沒用。我閨女這麽出息,兒子也大了,咱的日子肯定越過越好,氣著你也不劃算。到年底,總能把這錢攢出來。”

    常興邦心裏,第一次埋怨他爹做事不地道:根本就沒問過孫女今年考的怎麽樣,要上大學的話,缺不缺錢,就是要錢、要錢!但是,沒辦法,話還得說:“咱爹急著用錢,我說了,明天就把錢送過去。”

    秦小秀勃然大怒:“常興邦,你是豬腦子嗎?你閨女好不容易考了個大學,你要讓她失學嗎?這事兒你看著辦,不跟我要錢就行。”說完,秦小秀氣哼哼的就要出去洗漱了。

    常興邦用肩膀輕輕碰了碰秦小秀:“我想明兒一早趁涼快回去送錢,先從家裏拿錢,明兒晚上我出去借錢。今兒在老三家吃的飯,明兒還是回來吃飯吧。”秦小秀不為所動:“這些年,你借回來過一塊錢沒有?我外甥要上中專了,我沒地兒去借錢。”

    常興邦也有些生氣:“我掙了這麽多年錢,自己花過幾個?我還不能自己拿錢了?”“你敢!這是我閨女上大學的錢。”

    這次,常興邦沒理秦小秀,向放錢的衣櫃走去。秦小秀去拉常興邦。常興邦揮了一下手。秦小秀沒有防備,撞到了茶幾上,一個杯子落地,摔碎了。秦小秀踉蹌著坐到了地上。

    常青藤和常青果是聽到“稀裏嘩啦”的聲音後,才進了主臥的。常興邦紮煞著手,站在衣櫃旁。臉上是尷尬、羞愧、懊惱以及見到兒女的不知所措。秦小秀坐在地上,用手捶著胸口,低聲的哭泣。

    常青藤和常青果無視了常興邦,走過去把秦小秀扶到床上坐了。常青果幫秦小秀撫摸著後背順氣。常青藤出去洗了個熱毛巾給秦小秀擦臉:“娘,你別哭了。不就是要錢嗎?給他。”

    秦小秀哭的不能自已:“我沒本事呀,我對不住你。”常興邦突然怒氣衝衝的來了一句:“有啥對不住她的。在國外,孩子養到十八歲,都自力更生了,哪個父母還給錢?”

    常青藤冷笑道:“對極了,你不用給我錢。在國外,也沒有人給兄弟蓋了一輩子房子的。”常興邦揚手就要打人,又忍住了:“讓你上學,就學了個這!知道怎麽頂撞父母了。”“父慈子孝嘛!”常興邦沒有再說話,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到了床邊上,把床壓得“咯吱咯吱”的響。

    秦小秀平靜一些,擦了擦眼淚:“你們倆回去吧,也該睡覺了。”常青藤和常青果對視一眼,走了出去。

    常青藤去上大學的時候,秦小秀再是為難,還是隻拿了1500塊錢給了常青藤:“給了你爺400塊,你爺的幹兒子到了縣城,說是沒錢回家,也沒錢吃飯,又借給他100塊錢。”

    常青藤接過錢,沒有喜悅,也沒有難過,隻有屈辱:“從現在開始,我花的每一分錢你都記好賬,等我工作了,就還給你們。”秦小秀惱了:“你這孩子,和爹娘還記仇?”常青藤道:“親兄弟明算賬。”秦小秀難過的眼裏泛起淚花。常青藤第一次無視了,背著大包,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