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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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乾咂巴了下嘴,遙想了遍當年初學燒瓷時的懵懂,覺得天天玩泥巴簡直不要太幸福,在別的孩子用尿和泥挨巴掌的時候,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往泥水裏添尿。
隻是當時有多得意,後頭就有多想哭,爺爺是沒阻止他往和泥的水裏撒尿,卻手把手的教他用尿和的泥拉坯做碗,之後讓他用這隻碗喝水吃飯。
康乾當時整個人都斯巴達了,捧著那隻滲了他尿液的瓷碗,怎麽也沒法往嘴邊湊。
“一隻上品的青瓷器,從篩泥揉坯時起就要經過很多細致的工序,釉土不能用被汙染過的,淘洗研磨時水質的保證,還要篩除裏麵的雜質,每一道工序你都要時刻記著,記著你做的東西是給人用的,它雖是個器物,但你也得學會尊重它,愛惜它,否則,你就沒有資格成為製藝師,一個不懂得尊重手中器物的人,一個在道德感上沒有嚴格要求的人,即使學會了燒瓷技藝,也隻能算個匠,永遠也成不了師,你記下了麽?”
過往教導言猶在耳,康乾趁著周、王二人怔愣之際,側頭眨掉了眼裏的濕潤,再轉回頭來時,眼神悠然,嘴角帶笑,“周老弟這壺應該是把很好看的壺,否則不可能叫周老弟同意拿壺抵債,隻是我還是要再次強調一句,這壺不是王老弟講的宋朝官窯青瓷器,且看斷口上的火胎,應當是北邊琉璃廠出來的仿古品,或許品相上佳,但絕達不到窯寶級,更……嗯,就別提傳家寶了。”
就差沒把贗品二字直接禿嚕出來了。
他說的言之鑿鑿,王堤心神被震,隻覺這會兒的康乾高深莫測,聽他這話一落地,當即拍著大腿道:“可不就是因為壺太好看麽?我周哥看了愛的不行,剛好他那退休圈裏有個懂壺的領導也愛壺,難得這次都排到了一個日子來療養,他就將壺帶了來給那退休的老領導掌個眼,……結果就那麽寸,叫來看老領導的小孫子給碰翻了,碎了一地渣。哎喲,當時那個聲響喲~跟我周哥的心碎聲一樣一樣的。”
這就是周石岩不開味的地方了,說他的壺有價值吧,卻沒有權威鑒定,可讓他就這麽算了,又心疼被抵掉的債,不老少的錢呢!
再說那老領導,雖然退了休,也是不好得罪的,指不定你哪天就得因為家裏的孩子,又或者其他事情求到人家頭上,他巴巴的把壺拿來投其所好,就是想結個善緣。
當然,人家也沒說不賠,就是這賠的數額不知道怎麽定義,是按壺的價值賠?還是按給他抵的債來賠?怎麽賠?都是講究。
於是,就變成了現在的糾結難安。
康乾的定論讓他看到了另一種解決方式。
“康老哥……”他後麵的話還沒出口,病房門就被人從外麵給撞了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埋怨,“我這一天天忙的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你倒好,擱老家呆著還能摔進醫院,打那麽多電話催命呢?老大呢?老二呢?把我呼過來,他們倆人呢?”
來人一件長袖花襯衫,牛仔褲,脖子上掛著小指粗的大寬金鏈子,左手臂腋下夾著隻鼓囊囊的黑包,右手掌上拿著個方塊磚似的東西,一掌長兩指寬,是最新出產的諾基牌手機,一部大幾千,常出現在乍富的小老板手裏。
康進寶非常有魄力的將最近流行的衣飾著裝,和裝逼武器全懟在了身上,除了還知道給頭皮留點保護色,遠遠望去,就跟街流地痞一個樣,叫人拔腳就想給他踹遠一點。
康乾腿斷是踹不了,但他嘴可半點沒客氣,“滾出去,跟誰說話呢?沒有規矩的東西,早知生出你們仨,老子當年寧願射牆上,滾。”
這把先聲奪人的聲勢,不僅震驚了半隻腳還沒邁進門的康進寶,更震驚了他的兩個新病友,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的模樣。
還哪來的高人?
吧唧一下,濾鏡全碎了。
而康進寶直接裂了,隻是他裂的不是濾鏡,他裂的是心態。
這應該是他自出生後,從老頭嘴裏聽到過的第一聲罵,他媽估計都沒聽過這老頭的半個髒字。
康進寶哈哈一聲,首先不是氣,竟是覺得好好玩,原來他家老頭子是會生氣罵人的。
他還當老頭子能將溫和麵具保持進棺材裏,一輩子吐不出半個中華國罵呢!
嘿,真新鮮,老頭兒這回應該刺激大發了,居然被逼的連心理障礙都跨了過去,開口就這麽精彩。
可比當年來給他拉架,結果被人一起收拾了還罵不出來的窩囊樣強多了。
他能把自己造成今天這副百米外看著都沒人敢惹的姿態,都是拜了這老頭兒光動嘴不動手的福。
人家爹看兒子受了欺負,是拎著板磚砸上人家門上替娃討公道,他爹則是拉著他半隻腳戰術性後退,半隻腳還要給人講道理的搓逼慫樣。
所有人都誇他爹有文化懂涵養,是個文明人,然而,小時候的康進寶卻非常討厭隻會摟著他安慰,就是不敢帶著他去砸上人家門的懦弱男人。
在家夫綱不振就算了,在外麵還溫吞吞的想要以理服人,那每個人都要那麽講道理,就不會有打架鬥毆的事情發生,警察也早失業了。
所以,長大後,他把自己變成了理想中爹的樣子。
酷炫、拉風,有排場,最重要的是,沒人敢惹。
果然,聽到聲響的護士都在遠遠觀望,有人叫著去喊安保,卻沒人敢上前來勸阻康進寶的粗魯行為。
已經快過了探視點,這個時候各病房的病人都差不多要上床休息了,康進寶這時候來,擺明了就是來點個卯露個麵,沒想和老頭拉扯一下父子感情。
但康乾的態度讓他產生了興趣,是直溜溜的坐到了康乾的病床前,將腋下夾著的小黑包往床頭櫃上一放,托著下巴猛往老頭臉上看,一臉的眉飛色舞,“來,再罵兩句,剛才太突然,我還沒細品過味,你再來一遍,叫我聽聽你罵人的口條順不順,不順的我可以教教你。”
他這副沒大沒小的潑皮樣,叫周、王二人直皺眉,紛紛往康乾臉上看,卻隻看見一派不動如山的黑瘦骨頭。
老頭太幹巴了,非常的營養不良,哪怕精神頭看著不錯,但深陷的眼圈和臉頰,都召示著他此前的日子過的並不如意。
起碼,坐他麵前的這個兒子與他在外表裝扮上,形不成統一的父子形象,就跟兒子坐轎老子拉馬一樣,顛覆的厲害。
再聯係另兩個兒子的不見蹤影,周、王二人互相對視了一下,都想到了家有不孝子上,一時眼神都憐愛了起來。
這麽知識淵博的老師傅,原來也會有家庭不睦的煩惱,果然,這世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兩人思索著要不要把空間讓給這充滿火藥味的兩父子,結果還沒開口,門邊上又傳來響動,這次一下進了三大兩小,其中的一個小夥子並兩個小孩子渾身濕乎乎的,連頭發上都還沾著半拉水草樣的綠植東西。
康乾:……敢情這半拉晚上不見人影,是摸魚去了?
姚建舟尷尬的搓著手,垂頭沒敢往康乾臉上看,隻小聲囁嚅,“醫院旁邊有一個荷花塘,我想看看裏麵有沒有蓮藕,就下去了,果子站邊上,腳滑沒注意,結果就拉著石頭一起掉了進去,不過爺爺你別擔心,那塘水不深,石頭被我拎起來的快,是一嘴水沒嗆著,隻有果子嗆了兩嘴,回來去急診那邊找了鹽水涮過喉嚨了。”
他說話的時候,站邊上的康招弟臉色難看,牛丁一則牽著石頭不作聲,牛果埋著頭抹眼淚,半大的小姑娘,怕的臉還是白的。
康乾有些頭疼,望著姚建舟自責的樣子,以及牛果後怕的止不住淚的可憐身影,隻得先將目光放在了牛實身上,招手道:“石頭過來,叫外公瞧瞧。”
牛實很憨,還不到能看懂大人臉色的樣子,但他知道哥哥姐姐因為他怕是要挨訓,於是噠噠的跑到了康乾麵前,仰著小臉比劃,“那河裏有藕,哥哥說用蓮藕煨湯可以補身體,姐姐是去接藕的時候不小心掉進去的,我想拽住她,結果也掉進去了,外公,是石頭太瘦了,都拉不動姐姐,不然,我們身上都不會髒的。”
細嫩的童稚聲,條理分明的將事情始末說了個清楚,康乾望向捉襟見肘的夫妻二人,連孩子都知道家裏不富裕,可見已經窮到了什麽地步?
再聯係一堆人進來都沒挪動過半拉屁股的康進寶,康乾腦門直抽抽,眼角餘光一下子就掃到了床頭櫃上的小黑包。
劫富濟貧隻在一瞬間,他是半點心理負擔也沒有的就將小黑包給攥在了手裏,“老三來的巧,爹今天住醫院看醫生很是花了不少錢,你這包瞧著挺厚實,幹脆就把爹今天的花用都給出了吧!”
說著話,他就將包上的拉鏈給拉開,露出一疊整整齊齊的毛爺爺,看那厚度,少說萬把。
康進寶整個人一下子就跟屁股底下按了彈簧一樣,瞬間跳了起來,“憑什麽?要算賬也得等老大老二來了一起算,我現在全墊了,回頭他們指定不認賬,那我不是得虧死?你這老頭兒從小偏著長子,後來又愛護有兒子的次子,到我結婚差點入贅女方家,也屁都不出一個,合著我是撿來的怎麽地?你什麽時候能照顧照顧我?也替我著想著想?不要老想著從我口袋裏扒拉錢去貼補那兩家,我謝謝你。”
是邊說邊要來搶康乾手裏的包,石頭都被嚇懵了,呆站著不敢動。
康乾怕碰著他,又加上自己的腿不能動,是立刻怒罵出聲,“你是眼瞎了還是心盲了?看不見你大姐一家過的日子?但凡你還有點良心,就把今天的賬給你大姐平了,否則,別怪老頭子不講情義,拉你們兄弟仨一起去派出所走一趟,嗬嗬,老頭子這一身傷是怎麽來的還沒有個說法,你們要是願意,我可以送你們個虐待老人的名聲,也不多關,三兩天的免費盒飯還是有得吃的。”
周石岩人精,又想賣康乾個人情,是趕緊接上話,“老哥哥別生氣,這兒子虐待老子,放在哪個年代都是要被打的,隻是現在講究文明執法,不興捶打那一套了,但是,關兩天看守所還是行的,老哥哥要幫忙麽?我家那女婿剛好是這片轄區的民警……”
王堤永遠跟著周石岩腳步,是立馬接道:“我還認識一個縣局管刑偵這塊的,康老哥需要就說一聲,回頭我替你找找他。”
康乾:……謝謝,我這又不是人命案,要刑偵口的幹嘛?
不過王堤這熱心是值得表揚的,因為隨著他話音落地,康進寶不動了。
所有人都不動了。
接著,一道抽泣聲響起,“爹,他們……還虐待你了?”
以為老頭隻是被兒子們無視不關心,卻沒料事實比這還淒慘,康招弟一下子沒崩住,是哭著撲到了康進寶的身上又氣又恨的廝打了起來。
場麵一下子就亂了。
然後,康乾傻眼了。
這可怎麽整?
他隻是為了從康進寶的手裏詐點錢補給長女一家,這才隨便拉了個罪名唬人,卻沒料康招弟當了真。
一時,他都有點同情被扯的衣裳淩亂,鞋麵被踩髒汙,臉頰上還劃了個指甲印的康進寶了。
他抱怨的沒錯,這娃,大概真是康老頭撿來的,對比兩個全須來全尾走的哥哥,他真是太冤了。
然而,再冤,也得給錢。
康乾是半點沒耽擱的從他的包裏抽了十來張,外加一些零碎小錢,然後迅速的全塞進了小石頭的帽兜裏。
蕪湖,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