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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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大半夜,又是山頂。

    涼風一吹,商蕪瞬間從鳥變人的喜悅中清醒過來。

    她是不敢拿這事亂開玩笑的,萬一姬汜真把南江月嘎嘣了怎麽辦?

    南江月幹的缺德事雖然令人發指,但至少讓她變成真鳳凰了。

    而且,上次他說的那些話,她沒覺得全是假的。

    商蕪決定轉移話題。

    瞥見姬汜右手,她驚呼道:“這道傷口怎麽還沒好?”

    姬汜右手手掌中間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在千花樓的時候她就看見了,這都快一兩個月了吧,傷口非但沒愈合,模樣甚至更恐怖了些。

    她要抓起來看,姬汜抽開手。

    “無妨。”

    商蕪問:“你之前為什麽突然消失了?”

    “聽聞故人音訊,去見了幾個故人。”

    姬汜說得輕描淡寫,商蕪才不信像他說得那麽簡單。

    她動了動鼻子,明顯聞到一股血腥味,混雜在銀蓮淺淡的香氣裏,一瞬間,商蕪感到心口銀蓮滲出血。

    “你受傷了?!”

    商蕪不由分說,趁姬汜來不及反應湊近他用力聞了聞,血腥味更明顯。

    “你受傷了!”她肯定。

    “我說了無妨。”

    姬汜不想提這事,耐不住商蕪變回真身後的升級版感官。

    她不但聞到微弱的血腥味,還明銳察覺到魔尊狀態有點不對。

    要換在之前他不樂意她還離他這麽近,他早一袖子給她甩飛了。

    他今天沒甩飛她,一部分原因是他看起來,有點虛弱。

    原來隻是沒有血色,今天可以說是臉色煞白。

    指甲扣掌心,商蕪偷偷看他,姬汜冷著一張臉,眸裏一片暗色,不知道在琢磨什麽。

    姬汜突然轉過頭,偷窺的視線被抓個正著,商蕪淡定迎上那片淺金。

    “你不是說想回去麽?”

    “哈?”

    “我帶你回去。”

    話畢,姬汜摟上她肩膀,唰一聲又轉場了。

    久違的瞬移。

    商蕪習慣了,落地後理了理被吹亂的頭發。

    依舊是夜。

    鳥叫蟲鳴,溪水潺潺,樹影間露出宮殿飛翹的簷腳,好似偏斜雨燕。

    他們往前走過羊腸道,走上小石橋,驚動三兩隻夜鳥。

    夜色裏,門前幾級淺淺石階,門環上竟生出綠苔。

    姬汜一路領著她向前,抬手門開,風拂過,暗色天幕下白色花瓣紛紛揚揚。

    庭院裏青板磚被夜露沾濕,黏了一地落花。是春海棠。

    妖族五公主雖平素不受待見,總歸還是有自己的宮殿,融在山水間,琉璃青木,並不奢侈。

    落腳的地方而已。

    從商五記憶裏,商蕪看見藍天下飛翹的簷腳。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五公主的目光不知道將那簷腳擦拭了多少遍。

    這是商五以前住的地方。

    他帶她回到妖族王宮。

    這是商蕪第二次到妖族王宮,上次她藏在南江月袖子裏,並未見全貌,但也知道王宮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不是很想回來麽?”魔尊說,“你回來了。”

    商蕪一時語塞。

    她真的有被酷到。

    要是他不一說完這句話就暈倒的話。

    商蕪眼睜睜看著姬汜在她麵前倒下。

    夜風吹下海棠落花,一片擦過鼻尖,一片落進她懷裏。

    她心想還好,還好她變回鳳凰,還好她能接住他。

    睜開眼時,姬汜些許怔愣。

    身周全然陌生的氣息讓他不適,他已經很久沒有過完全失去知覺的時刻。

    他甚至閉上眼睛回味了片刻。

    剛才的黑暗十分純粹,他斷開了存在的感知,五感也好似不存在。

    感受不到存在,痛也不存在了。

    清醒瞬間熟悉的痛感排山倒海而來,同時耳邊響起那個溫柔淬毒的聲音。

    “你的命是我給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姬汜,你害我至此,我以我心立咒,唯願你永生永世,親友喪盡,苦海不渡。”

    那時的他對這咒誓不屑一顧。

    若說親友,他無一人可信,若說苦海,他早已嚐盡。

    如同這日複一日附骨的寒痛,隻要時間夠久,未嚐不能習慣。

    又為何讓他有片刻解脫?

    等熟悉的痛感滲透四肢百骸,姬汜拉開被子坐起來。

    繡著百鳥的被子,簡樸整齊的閨房。

    視線淡淡掃過房間裏的一切,他放出神識,感知到殿外一角。

    穿著淡金衣裙的小妖正坐在廊下,兩腿一晃一晃,麵前站了一排鳥。

    “你們跟我老實交代,是不是以前老有人欺負我?”

    她手指點到哪隻鳥,哪隻鳥便口吐人言。

    “不敢啊五公主,我們怎麽敢欺負五公主?”

    每隻鳥都這麽說。

    商蕪陰森森道:“要是不說實話,我一把火把你們全烤了!”

    一向唯唯諾諾的五公主出去一趟回來之後,不但法力變厲害,人還變壞了。

    被嚇唬半天,一隻灰麻雀戰戰兢兢說:“二、二公主與您常有爭執。”

    “還有呢。”

    “鶴、鶴老對您似是不喜。”

    商蕪在小本本上一個個記下名字,正要再問,灰麻雀鳥眼睜大,一下栽倒在地,暈了。

    剩下的鳥通通圍上去。

    “啾啾!啾啾!”

    商蕪表情抽搐幾下,正要坐起來,餘光瞥見旁邊的影子,喜道:“尊上你醒啦!”

    那隻麻雀怕不是給他嚇暈的。

    正要拍拍屁股站起來,姬汜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於是商蕪繼續坐著。

    庭院一地落花,她半倚柱子。

    看見宮牆上邊的藍天,有鳥雀撲翅過,落在牆棱上,又飛走。

    一看便是一整天。

    這樣的記憶常有,商蕪到這裏好似故地重遊,卻又分明知道那不是她的記憶。

    感覺很奇妙,她能體會到商五之前的感覺,所以她才決定給她出氣。

    灰麻雀悠悠轉醒,小眼睛轉了幾圈。

    淡金的眸子從它身上掠過,它嚇得差點又暈過去,兩爪打滑逃命般撲騰走了。

    商蕪說:“尊上,你嚇到它了。”

    本以為姬汜會毒舌幾句,誰知隻聽見一聲輕笑。

    商蕪詫異看過去,他確實在笑,輕輕的,浮雲般悠淡的笑意,似乎下一秒就要散去。

    “尊上你心情很好?”

    “你心情很好?”他反問她。

    商蕪想了想,點頭:“還不錯。”

    姬汜淡淡看著她。

    她心情確實還不錯。

    不用再被關在籠子裏,雖說吃了點苦,但也因此變成會飛的大金鳥。

    束縛解除,恢複了法力,雖然暫時還沒完全掌握使用的方法。

    她確認姬汜現在心情真不錯,得寸進尺的好時機。

    她抱怨:“尊上你昨天晚上突然暈倒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怎麽辦,就把你搬到床上,沒想到你這麽快就醒了。”

    “隻是因為靈力耗竭,無礙。”

    居然還回答她。

    商蕪心頭一喜,繼續說:“我聞到你身上有血腥味,就擅作主張給你處理了一下傷口。”

    她指指他左心口的位置。

    “我看見了傷口,”小心翼翼,“誰能把你傷成那樣?”

    昨晚上姬汜突然倒地,她手足無措接住他,隻能先把他搬進最近的房子裏躺下。

    她拉開他胸前的衣服,看見他左胸處破了一個血肉模糊的洞,大概半個手掌大小,還在淌血。

    那些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就來自此處。

    也是這時候她才發現姬汜衣服材質的特殊,就算身上血一直在流,也沾不上衣服,甚至都被衣服吸進去了。

    從外麵看一片白,毫無受傷痕跡。

    她在宮殿裏翻箱倒櫃找到一些瓶瓶罐罐,不知道是什麽藥,也不敢拿給他亂用。

    他閉著眼,身體冷得像冰,一點活氣都沒有。

    她想起他之前給她心口種的銀蓮,再一看,那銀蓮也要枯了,耷拉的花片結著冰霜。

    實在沒辦法了,她想起一些玄學,靈機一動,用金焰去煨烤銀蓮,使了好久的勁,終於化了冰霜,花片像是漸漸蘇醒過來。

    心裏的聲音告訴她,這個做法是對的。

    她一邊給銀蓮續溫,一邊翻出被子給他蓋上。

    一頓忙活,銀蓮這才漸漸活過來。

    灰雀恢複氣力飛上屋簷,簷下廊前兩人伴坐。

    商蕪問完,姬汜看了她一會兒,沒說話。

    她擺擺手:“不想說就算了。”

    “是我師尊。”姬汜說。

    商蕪驚訝:“你不是說她……”

    “她沒死,”姬汜說,“我原以為她早已魂飛魄散,近日又感知到她的存在。”

    商蕪恍然大悟:“你前些日子就是去找她?”

    姬汜笑了下:“去殺她。”

    商蕪:“……”

    “不過又讓她逃了。”

    能在姬汜手裏逃掉還把他傷成這樣,這位師尊也是個狠角色。

    商蕪大概知道一些他和他師尊的深仇大恨,關於他身世背景的模糊設定再一次被細化。

    還有捉摸不透的劇情。

    她一直在想,如果這是漫畫裏的世界,那劇情是由誰來設定的呢?

    顯然不是她。

    可是除了作者,還有誰有設計劇情的權力?

    商蕪不知道。

    她已經入戲太深。

    但她總感覺快摸到線頭了,隻要再深處走一些,她就能摸到這個世界的線頭。

    扯下線頭,遮掩在這個世界前的帷幕將轟然落下。

    姬汜是一個關鍵角色,還有南江月,以及商五本人。

    故事,不在無意義處發生。

    商蕪作者屬性覺醒,還想獲得更多背景信息,姬汜沒給她這個機會,他轉了話題。

    他說:“你救了我。”

    額……是她。

    他這麽鄭重其事的語氣是怎麽回事?

    商蕪等他接下來預備振聾發聵的話,卻聽見他問:“你為何救我?”

    那雙淡金瞳仁望著她。

    他其實有一雙很純粹的眼睛,像她掌心的金焰一樣。

    商蕪被看得別開眼,小聲嘀咕:“救你有什麽奇怪的,不救你才奇怪吧。”

    那道視線一直沒移開,商蕪被盯得麵孔耳熱,迫不得已又轉回來。

    “從一開始我就說過仰慕尊上,”商蕪硬著頭皮說,“我沒說謊,若非要說仰慕,不如說是愛。”

    “愛?”語調上揚的疑問,“何為愛?”

    “為你經曆的痛苦哭泣,想與你感同身受,情願你不遭受這一切,但是又深知若非這一切,你不會是現在的你,我也不會遇見你,”商蕪說,“這種複雜糾結的情緒叫愛。”

    她愛他,如同他的親媽。

    姬汜聽完這套說辭沉默了片刻,問:“你真想感同身受?”

    商蕪配合小雞啄米點頭。

    她並不知道這個下意識的舉動會為她帶來什麽。

    姬汜說:“伸手。”

    商蕪伸手。

    “一隻手。”

    商蕪放下左手,右手平張伸在兩人中間。

    姬汜將手覆上去,冰冰涼涼一塊玉。

    “抓住我的手,忍不住的時候就鬆開。”

    聽到前半句,商蕪立馬握住姬汜半個手掌,他手大一圈,她努力握緊。

    等等,忍不住是什麽意思?

    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實實在在體會到什麽叫冰火兩重天。

    上一秒的疼痛如火灼穿肺腑,這一秒是有千萬根寒冰針從內往外紮。

    不知道痛在身體哪一處,哪一處都在疼,無時無刻不在疼。

    商蕪沒有鬆手,她滿額冷汗,想分辨這痛的來源,是姬汜拉開她的手。

    “夠了。”

    商蕪如大夢初醒,還有些恍惚:“剛才……”

    日光如金灑在廊前,為他的銀發鍍上一層淺金。

    “是你說的,”姬汜淡聲,“想與我感同身受。”

    他隻有無邊寒痛,二百年來的日日夜夜,無一刻安寧。

    商蕪本來還傻著,突然臉皺成一團,比剛才最疼的時候表情還誇張。

    姬汜放下手,幾分無奈:“怎麽哭了?”

    嗚嗚嗚嗚。

    他好慘,她好壞。

    她到底是個怎樣心狠手辣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