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抱得美人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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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的暖水浸泡了全身,周閻從一片碎石地間坐起。
那一刻,看見頭頂融化滴落的冰淩珠,意識到:
他逃出來了?
隨手關燈的窮苦人習慣在最後一秒拯救了他。
工工整整的開關閘,體體麵麵的儀式感,竟然誤打誤撞的關閉了孿生係統。
再看向四周。
突棱棱的碎石仿佛人工劈鑿的規整,但已不再是他熟悉的地下防空洞。
內心無波的推演著:或許是磁場重聯的一瞬間,液氮爆炸了,之後又被地下水衝到了這個火山熔岩通道1;又或者是鐵幕把他的屍體搬運到一半,遇到什麽意外……種種
但此刻,周閻已經沒有思緒再追究前因後果,腦海中隻剩下一個詞:
“禹神國……”
從碎石地裏站起:
〔我要去找它。〕
走向穿堂風的盡頭,青年臉上笑容越來越深,漸漸化為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千頃雪漠一個小黑點,朝著心中的目標不斷靠近。
……
“老大,有人在跟蹤我們。”
人興攢動的熱鬧蟲族集市。
一架架拉著厚重木材的千足蟲車,在鄉間大道上徐行著,各種各樣的招搖聲、叫賣聲,源源不絕。
安步當車,隨風曳行。
一位身披鬥篷的神秘男子從一排排生鮮店鋪前路過,時不時的停步、側目、挑揀,哥特式的精致手巾袋前,一隻形如胸針的小小金色蜚蠊撅起觸角,朝空中魚龍混雜的氣流間嗅了嗅:
“三個螳螂,五隻寄生蜂,還有一隻鼻涕蟲,老大,我們可要甩開它們?”
話音剛落,巨型蟲車交匯的一瞬間,一個蓬頭垢麵的凶眸從夾縫間一晃而過,伴隨著身後奮起直追的一係棒眼蠅,凶神惡煞的紅眼牙子,是蟲國惡名昭彰的販子氏族。
血液,基因,一瞬間複蘇了,化為一種寂靜。
擦肩而過:
“都給我閃開!給我抓住他!別讓他跑了!這個該死的逃奴!”
“老大怎麽了?”
小蜚蠊看出了氛圍的異常,回眸,望著那道沾滿血汙,平凡無奇的灰影,小蜚蠊嗅到了一股傷口腐爛的酸臭氣息:
“那個奴隸有什麽問題?”
這時,帶著鬥篷的男子忽然抬手,攔下了正在當街大吼的棒眼蠅頭領:
“這個逃奴我要了。”
棒眼蠅剛想揮開這個擾人正事的主兒,下一秒,扇扇滿頭塵土,在逆光的陰影下,看見隱藏在衣袍背後寒角銀徽的劍狀胸針。
幽藍的寶石,以蜂針形狀為底托,象征榮辱與共,誓死效忠。
“這是……”
“冬閣……淨識者!!”
話音剛落,滿街熱絡的攤販與村民,集體緘聲,朝同一個方向望來。
三級體!
“大貴族!”
一個柑橘滾落在地,下一秒,在場的蟲族當初跪拜而下,一個個趴在地上頭都不敢抬一個,更有膽小的雄蟲瑟瑟發抖。
在禹神國,蜜蜂無法撒謊,這或許是大自然給它們上億年群居生活留下的烙印。
對蜂族而言,它們的整個蜂巢就是一個整體,而每一隻生活在蜂巢裏的蜜蜂,便是這個整體裏的神經細胞與器官單元。
它們依靠觸角與舞蹈傳遞信息,使得蜜蜂們雖然偶然會翹班偷懶,但天生就無法撒謊。
這種渾然天成的直線思維,在某些方麵,襯托得這個種族看起來極其天真而單純。
但隨著禹神國的國土擴展,這種單一的內向型社會性被打破。開明的原武宗,六氏祖,大帝原媃,決定廣招賢臣,與異族共治天下。
春、夏、秋、冬四大閣院應運而生,分別管理禮教、軍隊、農業、與外交大事。
而這其中,冬閣,是唯一一個全員都異族組成的內閣。
雖然強悍而奔放夏院的雌蜂將領們一直擁有超強戰力,但蜂族無法撒謊的特性也同樣使它們困苦難擋。
隨隨便便就能被敵人套出整個作戰計劃,甚至當蜂族得知自己的計劃敗露後,它們首先會大吃一驚,自後又是陷入自責,它們總是習以為常的說出真心話,根本意識不到人心的險惡。
“哦哦哦,我尊貴的殿下,您真是太誠實了。”
這一幕時時刻刻都在朝廷議政間上演。
百官們也無可奈何,但形勢當頭,權力使然,蜂族才是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就算是三番鬩牆,誰又敢動輒得咎、妄加批駁、甚至是微微的提醒呢?
淨識者以皇室幕僚的身份,最早出現在內閣中心,一方麵,是幫決策者出謀劃策,另一方麵,也是幫決策者判斷對麵種族有無撒謊。
(佛教第九識,白淨識,也叫無垢識。)
後來,淨識者漸漸走出幕後,正式歸入冬閣之下的一個部門,出現在平民視野。
各種大國談判、外交部發言、國策製度,都少不了這群神秘幕僚的暗中幫助。
“神之帝國最正義的謊言”,如此形容這群存在再適合不過。
但就是這樣一班功不可沒的朝臣,放在老百姓眼中的意味就截然不同了——
偽裝係昆蟲,一板一眼的蟲族裏竟然出了這麽一個油嘴滑舌的混蛋,猶如伊甸園裏花言巧語的惡魔與毒蛇。
春夏秋三季院閣的朝官路過街道,皆會受到來自全城百姓的歡迎與親近,唯有淨識者,寒蟬仗馬,走過鬧市,蟲媽媽緊張的把不懂事的孩子拉到懷裏:
“別看他的眼睛,他會讀心術。”
“別跟他說話,小心舌頭被偷走!!”
“別跟他們做生意,他們是天生的撒謊家,最陰險的合作者。”
久而久之,不能跟淨識者對話,甚至對視,成為全國上下潛移默化的共識。
“各位村民快快請起,我們大人隻是沿途路過此地,無需遵行貴族之禮。”
小蜚蠊躍上男子的肩膀,朝四方號召。
夜蛾朝遠空抬眸,向空氣中釋放一道無人可聞的微波信號,下一秒,遠處傳來重物擊落的聲音。
低眸時:
“把那個逃奴送去我的麾下。”
從地麵上蹣跚爬起的棒眼蠅,焦慮下緊張的搓手,兩個棒子般的通紅眼睛,是大自然最早期的“吹糖人”,但此刻,恨不得戳個洞,把腦袋藏到地縫裏。
搖頭晃腦的艱難解釋道:
“其實……大人,那位逃奴身上中了雄蜘蛛的情毒,活不了多久……要不讓小人再挑一個上等的奴隸為您送去。”
“無妨。”
說著,白發貴族一揮衣袍,轉身離去。
可就在這一瞬間,棒眼蠅寬闊的眼距之下,掃過轉瞬即逝的陰影,看清了衣袍之下隱藏的真相,它大吃一驚,立刻的呆滯定格在原地。
神秘貴族前腳剛走,後腳,幾個尾隨的暗探將棒眼蠅架到了黑暗的拐角:
“快說!你剛才都看見了什麽?老實交代,不然就把你的眼睛插入腦袋裏。”
“我看見……我看見……那位貴族爺整個左臂都是空的!血……它深受重傷!……”
強光之下,棒眼蠅兩眼暈花,暈頭轉向間又亂說一通:
“他要吸食人血!……補充能量,修複他的斷臂!他是個惡鬼!是個喋血魔!他看透了我的心聲,他要把我滅口!”
黑暗的柴房外,老眼昏花的棒眼蠅如醉漢般的飛遠,幾個暗探潛入了地窖,埋頭低聲議論著:
“黑天一直從卡甲橋雪峰潛入邊境,一路上迂回輾轉,隱姓埋名。”
“或許,這才是他真正想要隱瞞的事實!他在月球上深受重傷,落荒而逃,時間太趕,根本來不及修複軀體。”
“蛾皇呀蛾皇,沒想到你也會淪落今日。”
“此地地廣人稀,治安混亂,正是我們出手的最好時機,絕不能等他殘肢重生,再拿通靈邪術反製於我。”
“我們今晚就徹底抹殺他!”
“對!絕不能讓這隻夜蛾進入京城,絕不能讓他有機會接觸到大帝。”
百米巷尾,走出鄉間的小小集市,金色蜚蠊一臉驚奇的趴著男子的肩膀上:
“老大呀,您是打算帶一個奴隸回京?”
“他可不是奴隸,他是一個獵人。”黑袍下的白發男子,浮現一道平和如故的微笑:
“而且,他是故意被抓的,就算我今日不出手,他自有辦法潛入國都,我現在隻是稍稍幫他一把。”
“什麽!?竟然是這麽危險的一個存在!”
聽聞,小蜚蠊直接從男子肩頭躍起:
“伏寇在側,小小邊村奈何這麽大的一個隱患,還需速速寫信回京,提示工蜂們嚴防死守?”
“不,他沒有危險。”
下一刻,二人來到鄉郊搭設的營帳前,勤懇貪生的奴隸販子們早已依照要求,老老實實的把逃奴提前送到。
就在看見大貴族身影出現的那一刻,販子頭領疾步走上前。
低頭耷眼的乖順匯報道:
“尊敬的官爺,小人已經把那個逃奴送到您的麾下了,隻是……在離開之前還想再叨擾,提示您兩句。”
“這個逃奴野性難馴,極其乖張,最會乘人不備攻之要害,下手狠絕!我已經有好幾個手下因此負傷了,話說我牛老三已經做二道牙子整整十年了,還,還是頭一回遇見這般狡猾的奴隸。”
似乎是覺得自己訴說的力度不夠,又或是覺得自己這七天來為這件商品勞神傷財、操碎了心,棒頭蠅繼續訴苦著:
“一開始我捆綁了他的雙臂,他強行脫臼了手腕,於是我就幹脆用鋼板挎了他的手腳!但沒想到他竟然用鐵勺與門環做成了鋼尺,就要鋸斷自己的雙腿!!”
“就差一點!真的!要不是我在巡查時及時發現……雖然不排除蜘蛛情毒的影響,但我真的無法想象,若他真用兩條斷腿跑出了牲口欄,下一步還能用什麽辦法來逃脫,他真是……完全不計後果,防不勝防。”
回憶起這七天來經曆的一切,如斯恐怕,就在發現這個人類鋸腿時,它整整派了十個手下嚴防死守,但還是在最後運輸的途中,讓這個奴隸偷逃了。
沒有危險……
聽完人牙老板的哭訴,小蜚蠊充滿懷疑的望著這一幕,周圍的木葉蕭蕭也變得平淡無奇:
“……”
“賞。”貴族男子一抬手。
棒頭蠅心滿意足的拿到了豐厚的蠡幣賞錢,點頭哈腰的離去了。
“蜚十三郎,帳外之事暫時勞煩你了。”
就在男子要踏入營帳的那一刻,忽然回眸:
“掩迷香。”
聽聞,小蜚蠊從後背背夾上取下一小片玻璃管,這種香水將他們種族特質的,用來擾亂間諜的嗅覺追蹤,但是追蹤氣息的前提,是曾經接觸過:
“老大,你認識這個獵人?”
小蜚蠊搖眸問道。
“他是一隻獵犬,千裏追香之人,被他盯上可就甩不掉了。”
這還叫做沒有危險!???
小蜚蠊緊張的拍拍翅膀,覺得自己好歹還是見多識廣的人。
“備好飛騎,我們今晚就動身回京。”
話音剛落,黑袍男子就鑽入了營帳中,獨留小蜚蠊在帳帆彩色的垂布間來回踱步。
冥冥之中,它意識到自己或將是整個組織上下第一個直麵這種改變的人。
千緒萬思的老大竟為了一個人類奴隸改變了所有的行程安排,甚至臨時臨急的要返城回京。
如果這還表現得不夠明顯,那麽,這麽多年以來,患有隱藏潔癖症的夜蛾,將一個中了蛛毒、汙穢不堪的奴隸放在自己的床上,你就會知道,夜蛾平常是一個多麽小心謹慎、窮經皓首明見萬裏的存在,從不主動幹涉外界因果規律,但一旦出手,必將是深思熟慮,必將是勝券在握,並為之鬥爭到底!
“總之,老大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老大不告訴它事情的緣由也一定是另有安排。
小蜚蠊相信著一點,拍打翅膀,朝遠方飛去。
回來時,看見男子已從帳中走出,正摘下染血的手套:
“老大,都安排妥善了。”
剛落到男子的肩膀,小蜚蠊就聞到男子身上多了一種香甜的氣息:
“老大,你又送給人類幸福的夢境了?哎……偶爾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小蜚蠊一聲無奈的歎氣,但也不敢妄加批判:
“我們現在要把這個奴隸帶回京城的居所嗎?我在蟲車後麵多安置了一個空位。”
夜蛾溫柔的微笑望來:
“不,我要把他送進帝國監獄。”
“什麽?……”
聽見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小蜚蠊大吃一驚,或許,它之前的推斷全都猜錯了,老大根本沒有私下偏袒:
“但要以什麽樣的罪行?”
“傷害貴族罪。”
抬手間,看見男子摘下手套的手掌之下,一個深紅的血印。
蟲車駛離萬家燈火。
平靜的月光之下,六隻巨型的藍色色蟌正平穩的扇動翅膀,拉著馬車朝遠東飛逝。
寒空下,留下一係紫光。
小蜚蠊依舊以那固定不變的角度仰視這位白發男子,巋然不變的慈和唇角下,是笑裏藏刀。
但這把刀,不是鋒利的殺人刀,而是一把銼刀,每當大哥像銼磨某人時,就會麵露這樣的表情,不然的話,平常都是淡淡的寂寥。
不管怎麽說,隻要這個獵人能令老大高興,都是一件好事。
小蜚蠊如此想著,收回了視線。
畢竟它們都已經老了,有一點活膩了,它們這艘船在世界上漂泊太久,是時候找個合適的地方下站了。
星光燦爛的夜空,寂空下是壯闊山嵐,村落如山間螢火,微小而寧靜,漫步在這樣一個奇幻世界中,馬車朝著不知名的遠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