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為官之道
字數:4905 加入書籤
時已至三月初十,因明日便是殿試,事事以此事為先,故未曾參與科考事宜的任槐歸家較平日早了許多。
用過暮食後,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也沉入地下。
任槐召了任啟明、任傾前去書房,屏退仆從隻餘三人敘話。
油燈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任槐溝壑縱橫的臉。“老夫自弱冠狀元及第,宦海浮沉已三十餘載,今已老誒。”
任啟明寬慰道:“父親老當益壯,恰如醇酒曆久彌香,何生如此喟歎。”
任槐擺了擺手,又抹了抹花白的胡須,看著端坐在旁的任傾。“阿傾,明日便是殿試,你可有何打算?”
任傾挺了挺背脊。“機遇難得,自是全力以赴。”
“你既如此說,便是鐵了心要走做官這條路了。”
任傾神情堅毅。“是,謝祖父、父親成全。”
“既是如此,老夫有幾句話要囑咐你。其一,先帝病重時,今太後參與政事,先帝本欲幽閉皇後,令太子監國,佐以輔政大臣,然此事被泄露,終事敗。參與此事之人皆遭懲處,無一幸免。本朝自太祖起,便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製。是以當初密謀領頭之人魏相,貶謫嶺南。而先帝近侍洪納夏等宦官,諸多禁衛卻因牽涉此案遭斬殺。老夫與魏相、洪納夏相識於微時,情誼頗深。可惜二人如今早已作古,幾無人知,徒歎奈何。”
“告知你此事,乃是要你謹言慎行,萬不可因年少意氣用事。須知,皇權獨斷,生殺予奪,皆在一瞬,此後為官需長存敬畏之心。”
雖則平日史書讀得不少,但此事乃是祖父好友親身經曆。不想太平盛世的皇權更迭間竟也有腥風血雨之感,不由身心震蕩。
聽得此言,任啟明也是麵色沉沉。
任槐看了眼任傾。“密謀事發前一個月,老夫因上書彈劾皇後參政而遭貶謫。如今卻又得太後首肯,得以回京任職,你可知其中緣由?”
任傾聞言低頭思索一陣。“孫女想,如今朝中隻宋、蘇二相,宋相年老體衰,近年理事不多,致仕之期已近。曆來朝中宰相必由兩人以上同時擔任,下有參知政事二三人不定。故而如今三位參知政事必有一人得以升遷為相。現太後權勢正盛,三位參知政事中,趙參政頗得太後賞識。所謂若有所求,必有所予。如此要官家點頭趙參知為相,工部一職便是太後所予。”
任啟明聞言,頗為欣慰。想自家女兒剛至京城時,還不知北斜街梁家,如今已能從朝官任命中看出太後與官家之間的博弈,委實難得。
任槐聽完略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不過此為其一。其二便是如今太後理政,循的是先帝舊製。朝廷如今表麵光鮮,內裏卻不盡然。近年來官家日漸年長,於政事也多有考量,似有推行新政之心。太後知老夫乃先帝重臣,自然以先帝之政為先,故而點老夫回京也是有此考量。”
見任啟明父女二人聞言點頭若有所思,任槐頓了頓。“老夫知你天資聰穎,性通透。由此更不可自以為是,須知萬事皆有因果,你可知其果,因卻未必能曉全。遇事要三思而行,不可浮於表象。”
任傾受教,言道知道了。
“那你說說孟家二郎,緣何屢次相助於你?”任槐顯然有心考校孫女一番。
“孫女三年前救過他,為報恩相助此其一;孟郎君為官家伴讀,與官家親近,相助於我,亦是代官家施恩此其二。”
任槐點頭,旋即開口。“不止如此。孟家大郎本封國公,因平亂有功,已得了恩典,日後可承郡王爵位。孟二郎若不想做個庸庸碌碌的閑散宗室,必得頗費一番心思。自古黨爭,由來不絕。有魏相、洪納夏等人的前車之鑒,即便是天子近臣,也可一朝獲罪。他相助於你,亦是相助於任家,如此可互為扶助。你可明白?”
任傾若有所思:是了,人皆有私心,身處漩渦之中,有時不爭也得爭。
“此外,你大伯一出孝期便可赴梅州知州一任,而你父親卻需等禮部派任,你當為何?你大伯在老夫遭貶謫之後不久,便幾經周折投到了趙參政的門下。此番得以升遷也因趙參政提攜之故。老夫如今在官家手下當差,趙參政卻乃太後近臣。你大伯已是進退維穀、回頭無岸,與老夫形同陌路了。而你父親近十年間卻一直外放,不得升遷,每任期滿考績不差卻隻得平調各縣。乃是因為你父親,無鑽營之心,萬事隻以妻兒家小為重。”任槐說罷,撇了一眼任啟明。
任啟明聽得老父此言,頗為羞愧,不自在的揉了揉膝頭。
任槐接著又道:“你父親此番派官,因老夫之故,必得官家照拂。此後便是為官家辦事,不爭還須爭了。殿試過後,便會授官,你亦如此可知如今官家對太後尚存孝順之心,朝堂麵上還算平靜。如有一日,政見不和到了水火不容之勢,即便是血親至交也可圖窮匕見。”
“然則,朝堂之上,亦有立身持正,不偏不倚的諍臣。‘大道不孤,德必有鄰’,此路雖崎嶇難行,卻有人堅持不懈,此以蘇相為首。”
任傾聞言連連點頭。
“此老夫為官數十年之所得,說與你聽旨在讓你知曉為官須時時審時度勢,事事訥言敏行。可即便如此,到頭來汲汲營營幾十載也未必得善終,遑論青史留名。做一小娘子,宜家宜室,天地雖小卻也安樂。老夫隻再問你一句,你何以堅決要做官?”
任傾愣住,隨即起身跪在任槐麵前。“孫女雖為女子,卻自認才智不輸男兒,以男兒之身行走十數載早已習以為常,若就此居於後院,孫女實是心有不甘,此其一。先賢有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孫女自認讀聖賢書已十載,‘修身齊家’不在話下。雖不敢誇口自己能承‘治國平天下’之重任,但求學以致用此其二。孫女自知能有為官的機遇,說句‘千載難逢’也不為過。既是如此,祖父所言為官之艱難險阻,孫女坦然處之無所畏懼。孫女不敢奢望青史留名,隻求日後為官能謹守己心,珍之重之。”因女扮男裝如頭懸利劍,不知能否安穩到致仕之時,更是珍之重之。這句話任傾默默在心底補齊。
任槐聞言歎了口氣。“你有此心,老夫心慰。莫說蘇相等人,便是如老夫、你父親等等諸多舉子,初涉仕途時莫不是常懷安民濟世之心。可曆經宦海浮沉,爭權奪利後仍不忘初心的又有幾人。隻願你以後踏上仕途,能夠不忘今日之言。罷了該是天命如此。”
任傾微微張口,終是咬唇道:“隻是唯一所慮便是,若有朝一日暴露女子之身恐禍及家”
任槐擺手。“此事無須過多憂慮,本朝皇家祖製“不殺士大夫”。既無性命之憂,老夫年老,過得幾年便也該致仕了。至於你父親,哼,怕是早就想與你母親吟風賞月,日夜相守了。佑兒將來若要科考,家狀隻記曾祖輩、祖輩、父母輩之事,與你並無幹係。阿佩已嫁過一回了,你也無需多慮。若當真事發,你當如何自處?”
任傾挺直背脊,泰然開口。“願以已身之才智謀來日之生機。”
次日便是是殿試之期。
這日天還未亮,任傾拜別了家中長輩後出門往皇城趕去。
坐在車上的任傾,取出一塊新鮮軟糯的糕餅咬了一口。那是出門前任佩遞給她的,隻言望她得“糕”中。任傾心想,阿姊到底心念家人,假以時日,崇道之心也不是不能逆轉。
到皇城腳下時天將亮,宮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各士子均悄然列隊站立,再不似省試般交頭接耳。任傾乃省試補錄的尾名,故排在了末尾。
不久之後,便有監門官引著一眾士子入了宮門,又行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一處大殿,殿名“集英殿”。
隨後各士子皆隨指引就座。大殿內安靜異常,任傾隻能聽見自己胸腔裏的心噗噗直跳。
又坐得片刻,便有皇帝儀仗自大殿門而來。任傾坐在角落裏,隻模糊看見正殿龍椅上端坐著的帝王側影。
後又有官家略微低沉的聲音傳來,大致是說開辟科舉是為國取才,勉勵士子為國盡忠之類的場麵話。之後便由一胡須半白的紫袍高官,取了試題前來。
本朝自先帝起,殿試隻考一場,便是策論,策論文章須三千字以上。從孟令給任傾摘錄的考題來看,先帝朝所問皆為曆史典故,無關吏治與暴亂。自少帝登基後共開考兩次,第二次便是天元五年殿試,題目與以往大相徑庭。那回題目涉及當時朝廷與黨項族戰亂,問的是大興與黨項族在邊境屢起戰火,是和為上策還是戰為上策。前科狀元的答卷,乃是主和。
殿試官宣讀完畢策問。今科殿試亦與前科一致,亦是涉及時政,問的是施政的嚴與寬。
任傾聞得考題時心便靜了。少帝年少登基,太後臨朝理政,為彰顯施政寬仁,遵從祖製“不殺士大夫”。當初反對太後理政的諸多官員也隻是將其貶謫地方,並未迫害其性命。由此看來欲博上位者與閱卷管的青眼,自是以施政寬仁為上策。
然循舊製治國數年後,少年天子於三年前的殿試上,一改之前論典舊例,改為論政。最終得點頭名的狀元乃是主和,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少年天子有心推新,結果卻不甚理想。
任傾思索良久,終是提筆寫就:“經事理物,若嚴而至於苛刻,寬而至於廢弛1,皆有違施政理事之初衷,當以寬嚴相濟為上”。隨後又寫道,何為寬嚴相濟之道,寬嚴相濟較之嚴政、寬政的益處以及如何使寬嚴相濟之道得以施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