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汴河追燈,二人雙雙會錯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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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恩節的夜晚散的比平日要晚些,汴河的水,水上的橋,橋邊的柳,柳梢的月,都在默默吸收這城中歡愉味道和難言心思,等到哪一天,趕巧散給路過的有心之人去填詞作詩。

    隻是這些美好,全被擋在清風酒樓的一包間外。

    間內窗戶緊閉,燈下有一盤下了頗久的棋局,手執黑子的李樞相收到了屬下來報的消息,說是事情已經辦成,就等明日上朝奏稟。

    李樞相便果斷落下手中的棋子,而對麵執白子的戶部尚書鄧璋則說到:

    “此子落得十分險,不似李樞相平日的祺風”

    “局勢迫人如此啊,這樁多年前被太皇太後遮蓋過去的宮闈舊事也是時候翻出來了。”

    “可是此舉,恐會累及範祖禹範大夫,畢竟當年,是他力諫太後不可讓官家過於放縱情懷的,這樣一來,不正是順了章惇等人的心意嗎?”

    鄧璋也落了一子。

    “嗬嗬,你當知道這棋盤上的棋子和一時的輸贏都隻是你我的謀劃而已。”李樞相依舊落子幹脆,趁鄧璋思忖之時繼續道:

    “況且官家獨掌朝政後一直重用以章惇為首的熙寧舊臣,冷落我等元祐臣子,如不剪了那條暗線,若讓劉子幽助章楶再立了軍功,入朝任了樞密,那時,章楶章惇這對堂兄弟就把控了整個朝局,還有我等的立足之地嗎?”

    “李樞相所言極是啊,隻是這恐怕也會逆了官家的意思吧,畢竟當年官家以絕食相逼,才讓太皇太後放過劉子幽一馬,送去夏做了暗探,這樣一來,官家難免對你我起怨恨之意。”

    “放心,勸諫之言自然由知諫院那幫言官開口,你隻需讓東京府尹將事情鬧大些,再讓人在街巷和各瓦子中多散播些言論即可”

    李樞相心裏想到:官家要怨恨,恐怕最怨恨那範祖禹吧,畢竟當年不是他去進諫言,也不會逼的太皇太後如此處置。

    李樞相又落一子,端起了茶盞,又道:

    “官家本就是孤家寡人,不該有過多的眷戀和依賴,讓君側少些人,你我才能像當年的司馬相公 一般為大宋守平寧。”

    幾個輪回之後,李樞相漸漸在棋盤上占了上風,兩人便不再繼續焦灼戀戰,速速結束了這盤棋。

    兩廂告辭出了酒樓,略過年少時常常拿來潤詩養詞的清風明月,急匆匆鑽進車內,又開始了幾日後朝堂上疲倦的算計。

    帶著昨夜一腔激動心情入睡的清樂,剛過卯時便起床,急匆匆用了早膳,去找了姐姐清言一起去宮中。

    在車上,清樂終還是忍不住向清言開口問昨夜梁陌送她回家之事,清言一聽清樂提起昨夜之事,趕忙湊近輕聲對清樂說到:

    “昨夜梁家公子送我回家一事,實在事出有因,我與梁公子之前也並不認識,清樂不要想歪了。”聽清言這麽說,清樂知道姐姐不會瞞著她,又繼續追問到:

    “難怪姐姐昨夜回得比我還晚一步,昨夜姐姐可是遇上什麽大事啦?”

    “昨夜我和墨兒在橋下點放花燈,眼看花燈飄入河中,正準備祈願時,我突然遇著一個奔走的婦人,她手裏還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女童,我本想為她讓道,不想身子不穩跌入河中。”清言說到此處,停頓一聲,又續到:

    “你知道我同墨兒都不習水性,墨兒在旁邊著急地直哭,幸好梁少卿在橋上看到了,就自己跳了下來,將我救上了岸,為免我尷尬,梁少卿讓我在氈車中等頭發幹些,重新梳妝,換了衣裳,才送我回的家,所以回去晚了些。”

    “昨夜沐恩節,女子大多在河邊遊玩賞燈,怎地那婦人如此莽撞,竟害姐姐跌入河中。”清樂知道昨夜姐姐居然差點出了意外,有些生氣地說到。

    “那婦人跑的極快,似在被什麽人追,當時情形比較混亂,我也沒有計較那麽多。”清言不以為然地說到。

    “如此說來,昨夜梁少卿同你是不期而遇,並非因在一起遊玩,才送姐姐回家?”

    清樂想起昨晚自己看到他送姐姐回家,以為他就是姐姐屬意之人,看來自己可能誤會了。

    “自然不是啊,我們家與梁家並不相熟,平日也並無來往,我怎能單獨與他遊玩呢,這事你可千萬別讓爹爹知道。”清言怕清樂誤會自己中意梁陌,便急忙道出了實情。

    清言一提爹爹,清樂才想起來,自己昨晚一時高興,就跑到爹爹的書房讓爹爹擇梁陌為婿呢!今日爹爹正好告假在家中,怕是媒婆今日就要上門。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誤打誤撞壞了姐姐的姻緣,清樂又急忙跳下了車,一邊跑一邊回頭向姐姐喊到:

    “代我告假,就說我昨夜吃壞肚子了!”

    清樂回到家中,此時爹爹正在書房看一副前幾日媒婆送來的公子畫像,而這畫中之人正是梁陌。

    跟周管家確認媒婆還沒上門後,清樂便整理一下衣飾,乖巧地進了爹爹的書房。

    一進去,便馬上拿下爹爹手中的畫像,說到:

    “爹爹,昨夜是清樂莽撞了,今早方才得知,姐姐心中所屬並非梁少卿,我怕壞姐姐終身大事,所以現在特意回來告訴爹爹,請爹爹不要聽我胡言,還是您親自問過姐姐再做決定。”

    清樂說著就坐到爹爹麵前,給爹爹添了盞茶。

    聽到清樂這麽說,林典成也歎了口氣道:

    “其實你姐姐心屬他人,我也並非不知,你昨夜突然來我書房,變著法告訴我你姐姐似乎屬意梁少卿,我還以為如今我老了,已經看不透自己閨女的心思了。”

    “這麽說爹爹知道姐姐心中的佳婿人選了?”

    清樂沒有想到自己這幾天費盡心思還弄錯的事情,爹爹竟然已經心如明鏡了。

    不過,清樂想起昨夜爹爹聽說姐姐的意中人是梁陌的時候,似乎也很滿意,便又接著問到:

    “爹爹是否覺得姐姐心中屬意之人不如梁少卿好?”

    林典成聽到自己這個小閨女如今也懂得察人心思了,便笑著對清樂道:

    “哪裏有什麽好與不好,你爹爹我不過是個五品小官,如今不管是梁少卿還是你姐姐心中屬意之人,如能結成親家,那都算我林某高攀了啊!”

    清樂這麽一聽,便也忍不住說到:

    “爹爹這麽說我可不愛聽了,姐姐才貌不輸任何京中貴族女子,京中愛慕她的公子不在少數,誰能當我姐夫,才是他的福分!還有啊,爹爹你快告訴我,姐姐心中之人是誰啊,我到要看看是誰能讓仙子動了凡心。”

    “哈哈哈!你倒是護短。”

    林典成很高興,自己兩個並非一母所出的閨女如此相親相愛,隻是女兒終究要嫁人,自己不能護她們一生,就要慎重小心地給她們擇一門稱心的婚事。

    想到這裏,林典成心事又上來了,緩緩地對清樂說到:

    “你姐姐雖然平日裏習慣不動聲色,但是總歸是少女心思難掩藏啊!自打我見她看那鄧之綰的眼神後,也就猜到一二了,再看她最近所填之詞,便大概能確定她心中所想。”

    “姐姐意中人是鄧之綰啊,鄧公子學識品貌樣樣都好,且家境殷實,不知為何爹爹似乎並不大樂意,難道鄧公子比梁少卿差了嗎?”

    在清樂看來,鄧之綰翩翩公子,容貌俊朗,在京中口碑很是不錯,比起那梁陌並無絲毫遜色。

    “正是因為鄧尚書在朝廷根基過深,又與李樞相走得過於近,所以為父擔憂啊。”

    林典成雖然一介五品小官,還參與不到朝堂上爭鬥的核心,但是冷眼旁觀些年垂拱殿上的進出,也當知道這黨派之間的糾葛。

    況且,對如今朝堂的局勢,他也是有自己的判斷的。

    年輕的官家要開新一代的氣象,這哪裏是他們那些元祐舊臣能阻止的呢。所以他鄧家門楣雖光耀,他鄧之綰也算得這東京城內無雙的公子,可這帶著傾覆風險的風光,怎麽都沒法讓他安心。

    可偏偏造化弄人,清言還真就看上了鄧之綰,這也讓林典成有些擔憂和為難。

    清樂也理解了父親的用心,說到:

    “哦,女兒明白了,爹爹是想為姐姐找一個像爹爹一般在朝堂上能獨善其身的。”但是一想到梁陌似乎並非像爹爹一樣,於是又問到:

    “依我在宮中所聽所聞,那梁少卿雖在朝堂並無依附,但與寧清候爺走得近,也時常同李樞相那幫人針鋒相對,並不是爹爹所希期望的獨善其身啊,莫非爹爹認為相比較那李樞相,寧清侯爺與梁少卿算是雛鳳清於老鳳聲?”

    “休要胡說!這等事情豈是你能議論的!”

    看到爹爹立馬轉變的臉色,清樂才知道自己犯了爹爹不準議論朝堂事的大忌。

    饒是如此,今日所談之事關乎姐姐的終身幸福,清樂也顧不得了,便小心翼翼地對爹爹說到:

    “清樂知錯,清樂不想議論什麽朝堂,清樂隻想知道爹爹更想選擇誰給姐姐當夫婿。”

    “什麽選啊,不管是梁陌還是鄧之綰,都隻是咱們一廂情願,隻等媒婆摸清了這男方家裏的意思,我們才能去選擇。”

    聽爹爹這麽說,清樂不覺有些失落,自己眼裏如此美好親近的姐姐竟也要被旁人挑來選去。

    想到自己將來可能也要被人挑選,清樂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要再長大,希望時光就此停在自己尚小,姐姐未嫁,爹爹也未老的這個時候。

    一旁的林典成也看出了初從閨中長成的清樂似乎對女子婚嫁的命運有些意見,他知曉自己的小女兒也慢慢長大了,便也準備將自己對於清言婚事的考量全部告訴了清樂:

    “爹爹對你姐姐的婚事如此猶豫,並不是想拿自己女兒的婚事來攀權貴、壯仕途,我想為你姐姐擇一門好親事,一來是想讓她過得順遂,更要緊的是為你考量啊!”說著,林典成也歎了口氣。

    看見爹爹這樣悵惘,清樂又趕忙為爹爹添了新茶,端過去,問爹爹:

    “為我考量?我也會影響姐姐的婚事嗎?”

    “哎,傻丫頭,雖然在府中,上到你姐姐下到仆人們,都並不拿你當庶出女看待,但是人家選媳可是看中出身啊!我是五品小官,在東京城又無根基,所以我也隻能盡量為你姐姐擇一門好親事,這樣,也能借著你姐姐的光,不用太過委屈你啊!”

    林典成也沒想到自己以為能夠長久的安貧樂道,竟會讓自己心愛的小女兒在婚事上受委屈,不禁也有些自責。

    可是清樂聽了這話,一來感動爹爹如此為自己思慮,二來卻又不認同爹爹的考量,轉過身子,一本正經地對爹爹說到:

    “爹爹,自從你和姐姐在我十歲那年接我來到這個家,我就沒受過一絲委屈,如今我怎麽能為自己日後婚事而去算計姐姐的婚事呢!爹爹不必為我擔心,如果婚事不如意,我不會委屈自己,日後我可以跟著元先生遊曆名川大山,拜訪名琴師,尋遍古琴譜,整理樂理典籍,說不定我還能名傳千古呢,如此人生不是比將自己圈在深宅大院中要強上許多!”

    聽到清樂這年少懵懂卻又意氣風發的言論,林典成隻能笑笑道:

    “好好好!我們清樂是有大誌向的。”

    經過清樂這麽一鬧騰,林典成感覺心情舒暢許多,自己對於清言的婚事也不再搖擺不定。

    不論梁陌、鄧之綰還是旁的幾位公子,家世都能讓清言幫襯到妹妹的親事,既然清言心中已有屬意之人,看他們的緣分吧。

    至於那朝堂上的未知數,好在都是年輕小輩,尚未深陷其中,屆時都還有轉圜的機會。

    話說間,已經到了正午時刻,清樂就和爹爹在初夏涼風習習的亭中,就著這花香和鳥鳴,有說有笑地用了一頓簡單的午膳。

    街巷角落林府內的寧靜溫馨,默默地飄在這幾日的平靜又躁動東京城中,更照映在近日裏刻意維持平和的朝堂之上,讓人覺得這是一種觀望和醞釀。

    隻是所有的異動,遑論等待多久,它總歸要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