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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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唰唰!”

    海曼急忙閃身往右側一跳,躲過飛速駛來的火車。

    他摔倒在地上,按住倉促間撞到石頭的胳膊,仰著脖子注視著飛速行駛的火車。

    卷起的濃霧中,隻能窺見窗戶的模糊一角,但對於海曼來說也夠了,足夠他看清了。

    這是輛拉傷員的鐵皮火車,窗戶邊上擁擠的一張張麻木、受傷的麵孔,衰弱無力的身軀累累傷痕。

    海曼和其中一個年輕人的視線相交,在那個人的眼神中,海曼見識到了比囚犯還要衰敗的心跡,絕不是個年輕人的眼神。單單那對下垂的眼珠子露出,說是個七老八十的老朽也談得上。

    一年過去了,戰爭還未停息,塞林可爾成了眾多戰場中的一個了。

    等這趟火車遙遙遠去,海曼撐著地起身,越過火車軌道繼續向前走。

    他慢慢摸索著向前進,踏過結冰的沼澤地走到了幽光閃爍的村莊跟前。

    此時天色已暗。

    縷縷青煙沿著屋頂向上升,火焰化成了灰燼,絲絲煙氣被風吹到了身旁,海曼閉著眼嗅了嗅,手摸了摸額頭,又睜開了雙眼。

    片刻,他加快了速度,躲著光亮在雪中遊蕩,淒涼苦楚地依靠在樹幹上短暫地休息片刻,之後繼續前進。

    在寒冷的夜晚,海曼真正感受到了心的跳動,他很是歡樂。

    囚鳥破籠的感受再次被他得到,不同從火焰中醒來,他此次沒有被任何人拋棄,沒有任何不自在的想法。

    但他的心最後還是冷了。

    從沼澤地找出根拄著的棍棒,海曼繼續向前走,迫切想要找個遮風擋雪的地方。

    他在漆黑的小路上遊蕩,周圍火光點點,是從窗戶上透出來的壁爐、蠟燭的光亮。

    “救命啊!”

    前方響起的求助呼喊聲讓海曼停下了腳步。

    “救命啊,救命啊……”

    聲音時斷時續。

    海曼聽得清清楚楚,沒有一絲猶豫,他步履蹣跚地朝向呼喊的地方走去。不管如何,這位年紀不大的少年外表再是冷漠,心中總是存有善良之心的。

    他拄著拐杖走到一戶人家,剛要進去,就見一道黑影從窗戶上翻了出來,毫不停留地越過海曼鑽入漆黑的樹林中了,瞧那一氣嗬成的連貫樣子,估計連視線都沒有往海曼所站立的地方偏斜一度。

    海曼還是走了進去,因為他聽不到呼叫的聲音了,也沒有見人出來,這有些不對勁。

    一推開門他就看到倒在桌邊的小婦人,她被人砸中的腦勺,此刻正在昏迷中。

    海曼丟掉拐杖將小婦人扶起坐在椅子上。

    不多時,小婦人睜開眼睛醒來了,這當然是個好事,更好的事情小婦人並未對穿著囚服的海曼展示出驚疑的懼怕。

    “您這身裝扮可不常見。”小婦人摸著腦袋若有所思地說了這麽一句,眼神閃閃躲躲。

    “您這副樣子也不常見。我是聽到呼喊的聲音才進來的,但我進來後,隻見您倒在地上。”

    “啊,這麽說來是您救了我一命啊。”

    之後,露出善意微笑的小婦人端來水遞給海曼,說了一番剛才的事情。

    就在剛才,一個陌生的男人敲開了小婦人的門,想要討一杯水喝。小婦人見這人穿著幹淨整潔便放他進來了,遞上了一杯溫熱的水。

    誰知還沒有在屋內待五分鍾,陌生的男人就顯露出凶惡的心,舉起手臂打了小婦人好幾下,最後拽起壁爐前的椅凳,將她砸暈了,又將屋內值錢的東西搜刮了一番,討要的水倒是一口沒喝。

    說了剛才發生的悲慘事情,小婦人也拐彎抹角地詢問了海曼的身世。

    海曼隱瞞了很多,不願意透漏,隻說要去找人。小婦人仿佛對這也多有包容,見怪不怪的態度,仿佛比海曼還要熟悉這種逃竄的生活,還說了幾句經驗之談。

    之後,她又說了好幾句打探的話,搖搖頭又點點頭,馳騁遐想不知道到了哪個奇怪的角落。

    “你也是個可憐人,看著樣子年紀不大,怎麽會進了那糟心的地方嘞。”

    她嘟嘟囔囔念道了一頓,一見海曼將水喝完,她的眼珠子便溜溜轉了轉,說著讓海曼先住下,湊活著吃上點東西,明天再找。

    海曼此時是昏了頭,他也確實是昏了頭,全身一倒在椅子上便是泄了力,想要站起來都費勁。

    正和小婦人說著話呢,他這邊感覺有些發暈,一摸額頭滾燙,身上一陣冰涼,腦袋更加昏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是發燒了,燒的還不低,再起來就更加困難。他順著小婦人的話又喝了幾口熱水,接著又來了一口烈酒,將身子暖了暖,然後便不由自主地躺在了地上。

    等他醒來,發現已經到了天明,還是倒在了地上,不過全身捂在發黴的被子裏,還出了一身的熱汗,燥熱從四肢傳來,一摸額頭涼滋滋的,這燒也算是退了下去。

    他取走門旁的拐杖,喝了一口小木桌邊擺放著的涼水,潤了潤幹裂的嘴唇,披上椅子上搭的男式大衣,準備快些走。

    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顫顫巍巍地向窗外一看,就見大頭的小婦人身後帶著一隊的士兵來了。

    海曼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我不是沒有善心,誰都是誇我善良的,善良是我最本真的心,或許就是因為我的善良,魔法聖女才不曾惠顧過我。我不是不對您善良,而是您這一身的衣服我實在是怕的慌,看看您吧。當我醒來看到您,真是嚇得差點又昏了過去。我知道您將我叫醒的,其實您不叫我我還是會醒來的,我對您叫醒我表示感謝,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叫醒我這件事真是小事一樁,但您或許不會這麽想,要是您賴著不走,讓我該怎麽辦呢,我家中有沒有多餘的糧食,也沒有多餘的柴火……”

    海曼低著頭,被兩個人架住胳膊夾著,低眯著眼睛,心不在焉地聽這位小婦人絮絮叨叨地訴說著家中的苦。他身上的大衣被小婦人脫了下來,原來搭在椅子上不是讓海曼穿的,而是她準備要拿去送給鄰家人的。

    “對,沒錯,可憐的女人啊。”逮捕海曼的士兵坐在板凳上對小婦人說出來的話表示讚同,還難得從袖子中掏出受凍的雙手鼓了鼓掌,鼓了一下又急忙縮了回去。

    也不知道她說了多久,海曼感覺天都快黑了她才擦了擦熱汗停下。

    要說這麽多的人陪著她說話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一心兩用,這邊對海曼說著絮絮叨叨的言語,那邊殷勤地招待逮捕罪犯的士兵,還專門在桌上鋪了張新買的紅綠色的幹淨床單,營造出了慶祝的熱烈氛圍,為來到此處的眾多士兵奉獻出家裏最後的油水。

    她忙前忙後地招呼著,路過海曼的時候來上兩句責備的話,聒噪的讓人想死或許想打死她。

    海曼倒是冷靜,閉著眼睛休息著。

    等酒氣上來,夜色更深、天氣更加寒冷時,她便不顧海曼了,隻招待士兵了,又是倒酒又是遞送食物,說著高興的話,連周圍的親屬都找了過來,遞上了兩盤子布丁,大夥笑著,熱熱鬧鬧的像是開了個慶功宴。

    屋內熱氣騰騰,海曼心裏涼颼颼的。

    海曼倒在地上,頭被從門縫中透出來的寒風吹得隱隱作痛,時不時聽著周圍熱熱鬧鬧的話語,意識到聖誕節剛過去五天,怪不得那一天奧爾夫遞給他一份免費的巧克力。

    睡了個安穩覺後,海曼又輾轉了一圈運進了牢中,還是老地方。

    “你想死嗎?”辛克·巴度親自招待了他,問了一句後,隨手將甩了兩下的鞭子丟在身後。

    海曼不知道一年見上兩次這位大人物算不算得上是一種榮幸。

    “不想。”海曼被打得嘔吐,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強忍住下一波的嘔吐,動了動昏昏漲漲的頭說。他真切感受了班普思所受的折磨,辛克·巴度的一雙拳頭真像個岩石一樣砸在身上,恨不得能將肌肉碾碎。

    辛克·巴度嘖嘖兩聲,搖了搖頭說:“這可由不得你。蠢貨。”他說著又給了海曼一拳,揍得海曼將艱難忍下的嘔吐忍不下了,又吐了一地。

    辛克·巴度往後退了一步,用鄙夷的眼身掃視著海曼,捂了下鼻子又放下,說:“班普思身邊的人都應該死的,你跟錯了主人,蠢貨。上絞刑架會是你幾天後的歸宿,你的舌頭沒有丟,給你個說遺言的機會。”

    “讓我去斯蓋倫特的蒙特海堡。”海曼艱難抽氣,抬了抬手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去那裏等死,要不了多久的。”

    辛克·巴度沉默了一會,長靴在地上跺了兩下,往後一倒坐在了鋪著黑貂皮的靠椅上,托在臉在陰暗處細細觀望,似在打量遍體鱗傷的海曼。

    海曼垂低下頭顱,昏昏沉沉的,腦袋仿佛要掉了,輕輕抽動了下通紅的鼻頭靜靜等著。他隻有眼前一個機會了,要不然死亡真就成了最終的歸宿了。

    “可以。”

    海曼剛鬆一口氣便又被踹了一腳,強烈的刺痛從腹部傳來,掙紮中,他聽到辛克·巴度又說:“你運氣好,蒙特森堡剛好少了一批人,為你騰出了位置。”

    海曼瞳孔一縮,心中默念席恩的名字。

    兩天後,一個清晨,海曼從奧特森堡啟程前往蒙特海堡。

    他對那天的記憶很深刻,雨過天晴現彩虹,此時雪過天晴沒有現彩虹,隻見到晴。

    前兩天那場雪過於激烈,或許是因為老天忿忿不平之時,一低頭便看到了過得一成不變的山巒,一時之間產生了它們生活美滋美味的奇妙誤會,情緒更加激蕩,一抬手便讓心中的鬱悶之氣大力揮發,呼呼來了一場大雪便將山擋了個大半。

    雪停後,老天糟糕的心情得到了改變,開始同情瞬間改變的山巒了,急不可耐地將大太陽高高掛起了。

    一時之間,仿佛清晨換到了正午,刺眼至極的光線如是夏日的燦爛盛光,尤其是不知道是人還是鳥的叫聲,聽起來格外像是燥熱之時的蟲子叫響在耳邊。

    遭殃的不是山,是人,海曼就是最悲慘的倒黴蛋。僅僅露出一根手指或是一個耳朵就能看到他由於這場雪所受到的嚴酷折磨,要怪就要怪這般的鬼天氣。

    去往蒙特森堡結果會是如何暫且不清楚,但途中倒是難得的享受,或許是因為出了陽光,蒙受了多餘的恩賜。

    海曼光明正大走出監獄的那一天的清晨的陽光真是好,照得一層蓋滿大地的白雪燁燁生輝,流光溢彩,細細端詳片刻總會生出不切實際之感,仿佛這寒冷的預兆、冬天的寵兒、脆薄的雪片是太陽產物,銀裝素裹擋下的是世俗的殘渣。

    這種對冰雪荒誕的感悟都是由於清晨的陽光太過耀眼,不是太陽的產物確是太陽的功勞,高掛的太陽可謂居功至偉。

    等這片眷顧世人的陽光撒在海曼臉上的時候,他也有這種感受,並且還產生了他是太陽格外關照一員的想法。錯覺來臨的是如此可怕,連身上的傷口都未愈合,便開始感激造傷者難得的恩慈。

    “再見!海曼·阿諾德,奧爾夫·巴雷特向您問候,祝您前程似錦,一路順遂!來日再見,來日再見!”

    正在掃雪的奧爾夫看到了海曼,不顧身邊獄警的怒視朝著海曼喊了一嗓子,扭頭便朝著舉起棒子的獄警點頭哈腰的笑,但也少不了挨上一棍子。

    說起來,奧爾夫也快要出獄了,大概還有小半年的時間。

    一天的時間,**也結束了,正義的獄警戰勝了凶惡的囚徒,罪魁禍首是死去的食堂守衛和一個無名的囚犯,一切又是不了了之,班普思又被關了禁閉。

    海曼躲著陽光去看奧爾夫,也抬起僵硬的手臂揮舞了兩下,接著便被身邊的獄警左右夾擊帶到出口處,走到半路交接給蒙特森堡的押送員。

    蒙特森堡有個怪異的習俗,對待進入的人用上一種極端的態度,要麽是極好,要麽是極壞。

    極好的態度是對快要死的人善良的同情,想著快死了便在死前吃的好點,喝的好點,穿的好點,過得好點吧,幸福中死去。

    而極壞的態度則很理性了,你快要死了便別再浪費資源了;你都要步入死亡了,臨死前遇到什麽糟糕的事情都會比不上死亡的;你都要死了,便別斤斤計較了,安心等著吧。所以用極壞的態度來對待進入蒙特堡的人。

    總得來說,都是對即將赴死人的態度。

    這原先稱不上是習俗,久而久之這種習慣形成了,但也沒有可稱呼的,便由個人起頭叫習俗了,有些人也叫節(主要是極好態度的),過節的節,節日的節,節的名字還沒有想好,日期也沒有,隻有運人去的時候才說上一聲節。

    “哎,過節了!”隻要有個人去往蒙特森堡,位於馬車上的馬車夫都會這般喊上一嗓子。揮舞著馬鞭,興高采烈的對著赴死的人喊。

    海曼今天就聽到了這高興的呼叫聲,不禁感歎清晨的錯覺影響到了現在。

    不過,年邁的馬車夫甩馬鞭的功夫還差點火候,就快甩到他的臉上了。

    馬鞭揮舞,突如其來的凜冽的風將海曼的錯覺吹跑了,看了眼飛快轉走的馬鞭,深刻意識到他是去赴死,不是被邀請去鄉村大聚會。

    “哎,過節了,雪後的節!”馬車夫等海曼又衝他喊了一嗓子,衰老的臉上露出開懷的微笑。這次馬鞭子沒有甩,沒有風吹著,海曼奇怪的錯覺又露出了個頭。

    依據這句話,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海曼幸運地遇到了極好態度的人,也才會產生古怪的錯覺。

    事實上也是如此,從奧特海堡被接走後,海曼頓感換了個天地,一切都和原來的情況不一樣了。

    要不是高聳的蒙特森堡一直在眼前晃悠,他都要以為自己一轉身變成了個神氣的老爺,享受著舒適的旅行待遇。

    和兩個押送員一打對眼,海曼就知道眼前這兩人不太一樣,看耀眼至極的綠色衣服就能看出來。鮮豔明亮的綠色真的是太喜慶了,完全不需要再往上移動看他們露出的歡樂笑臉。

    “啊,親愛的犯人,聖女會祝福您的。我會和你一起去蒙特森堡的,不過最後的一段路需要你自己走。”下一秒,這兩個歡樂的押送員便熱情地和海曼打招呼,還齊齊送上了個熱切的擁抱,顯露出了本性——極好一方的代表。

    擁抱鬆開的時候,海曼聞到了肉桂的香味,視線一轉,便在左邊押送員的嘴角上見到了點灰棕色的碎渣,視線再一轉,右邊押送員嘴角上有一圈的黃白色奶油。

    “歡迎你。”兩人齊聲又說,遞送給海曼半個精細的肉桂蛋糕。

    海曼收下了,並迎著太陽、望著枯樹,站著吃完了,喂飽了一直作響的肚子。

    之後,他和押送員走進了馬車中,緩緩悠悠地上路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