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四十一

字數:8588   加入書籤

A+A-




    一路上,這兩個殷勤的押送員和老馬車夫也在對海曼噓寒問暖,全心全意地掛念著,很有舟車勞頓之行的氛圍感。

    “小夥子,你渴不渴啊?我這有兩口淡黃啤酒,要不要來上一點啊?時間還早,我們慢慢走著,不用太過焦躁。”身邊好心的左邊押送員在他走進馬車後的一分鍾之後,便托舉著手中的小玻璃瓶問道。

    “我不需要,你們的蛋糕很美味,但吃了後胃裏更難受了,什麽也喝不進去。”海曼朝著好心的押送員點點頭,露出了一根手指給這位好心的押送員看。

    能分辨傷口的押送員也一看就明白他所遭受的苦痛還未痊愈。

    “真是件遺憾的事情,”左邊押送員往嘴裏送了一口酒,享受地抿了抿嘴唇,麵朝著海曼遺憾地搖了搖頭。

    馬車往前駕駛了兩米,這位熱情好心的押送員又舉起酒瓶子放在海曼的眼前。不過,他不是讓海曼喝。而是聽他講述一番酒水的滋味的。

    心意是好的,但這位左邊的押送員的口齒不太行,麵對著海曼五分鍾了,也就蹦出了個“好”字,雖然這個好字他說了五十多遍,但也隻是個好字,連“好喝”都沒有想到。

    多虧還有另一位押送員。

    位於右邊的押送員說了句淡黃啤酒是淡黃啤酒的味道,得到了左邊押送員稱讚的眼神和海曼的點頭,才算將描述味道的事情暫且放下了。

    除了這兩個態度極好的押送員,年邁的馬車夫也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一路上照顧著海曼的身體,一點都不著急地駕車,悠閑的像是在花園中遛彎,時不時還配合著押送員的話來和海曼接著聊。

    走到半路,突然聽到了兩聲吆喝,其實統共是三聲,兩聲人聲,一聲羊叫。聽完這次,又來了一次,還是那三聲,之後便一聲連著一聲,音響逐漸增大。

    聲音截止時,馬車到達發出聲音者的麵前。

    海曼看清了這倆人的全貌,首先是一個麵帶微笑的穿長袍子男人,頭戴黃色的三角帽,手牽著剛才叫喚的瘦骨嶙峋的老羊。

    穿長袍這個人的笑十分奇怪,海曼看了好幾眼,始終判別不了他是不是在笑。一會感覺他十分可親,是個歡樂、活潑的好人;一會又突生無名之火,感覺這嘴角勾起的笑一種顯擺的嘲諷;一會又不為所動,認為這隻是他麵部上的特征,就像一個人長了個雀斑是一樣的。古裏古怪的,總歸是奇怪的微笑。

    羊和穿長袍的微笑男人身邊站立著一個邋遢的男人,未戴帽子,卷曲的頭發像是一頂幹裂的蜂窩搭在頭上,一隻腿半曲著,一隻腿伸出晃蕩著。打量的視線向上移動,便會與前邊看到的微笑先生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位老兄是個十分不善的人,嘴角掛著凶惡的恥笑,嘴角和眼角都帶著不好惹的皺紋,一雙眼睛不大不小,惡意的譏諷全填滿了。

    這兩人是開心的牧羊人凱恩和傷心的乞討者埃普斯,外加一隻老羊。

    “哎,幾位趕路人,載我仨一程吧。”凱恩說。

    “給。”埃普斯的手一翻,遞給前頭的車夫兩枚銅板,一隻腳踩在破碎的半塊石頭上不耐煩地晃了晃。看來埃普斯和凱恩也知道這是運送囚犯的馬車。

    “還有一隻羊。”馬車夫說,手心托著兩枚銅板不動了。

    “沒有了。”埃普斯雙腿並起掏了掏口袋,空空如也。

    “上來吧。”馬車夫揚起鞭子一揮。

    凱恩抱著老羊先上去了,一和海曼打對眼,凱恩的笑意立馬加深,眯著眼睛點點頭,但也沒有說話,老羊倒是難得的衝著海曼叫了兩聲。

    最後上來的是埃普斯,不過這家夥誰也不屑看,一上來便縮在空出來的一個角裏。

    “你們去哪裏去?”左邊的押送員問他身邊的埃普斯說。

    “我跟著這個人走。”埃普斯不滿地叉著手,動了動緊貼著車窗的腦袋,看向了凱恩。

    這輛馬車不大,容三個人剛剛好,此時加上了兩個人和一頭羊便顯擁擠了。兩位押送員夾著海曼,兩人的一旁各站一個新上來的人,羊都騎到了凱恩的頭上哼哼叫著了。

    “你去往哪裏?”左邊的押送員將話傳到右邊的押送員,右邊的押送員問一旁的凱恩。

    “去找傑弗裏·阿爾布萊。”凱恩笑眯眯地回答,大大方方提了個一般人耳熟能詳的名字。

    “啊!”左邊和右邊的押送員同時拍了拍腦袋,齊聲又說:“我們知道這個人啊。”

    海曼也知道這個人,原先奧倫斯帝國的親王,如今曼諾的大公、維娜女王的弟弟,說是在極境之地失蹤很久了,是死是活到現在也不知道,好像前幾天有了點不明不白的消息。

    傷心的埃普斯和歡樂的凱恩都是威諾的老熟人了,可惜海曼不認識,要是威諾早點給海曼介紹一番,或許這兩位能人還能幫一幫海曼的忙,趁著骸骨大帝睡覺之時,救上一救席恩也不是太難的事。

    要是問個來處或許還能照應一番,可押送員一來問的就是去處,話頭又能扯到了其他地方去,這事不湊巧。

    “看來我們都知道這個人了。”凱恩微笑著說,順手將跑到頭上的羊抱在懷中。

    “去找他做什麽?”海曼出聲問道。

    一時間,所有的視線都朝向海曼了,海曼看到吸引這麽多的視線,於是將視線投向埃普斯,於是將視線投向海曼的人又順著海曼的視線將視線投向了埃普斯,得到“特殊關懷”的埃普斯暴躁地移開看海曼的視線,往車廂內吐了口痰,也學著海曼看向了凱恩。

    視線傳遞在凱恩這裏便截止了,因為他看向了老羊,同時說:“我的羊要去,我隻能順著它的意思了。”

    這話一出,左右兩個押送員連連點頭,認為這話說的真是真心、在理極了,為了老羊去那般險惡的地方,凱恩這個主人當的真是稱職極了。

    “你呢?”右邊的押送員問埃普斯。

    “我跟著凱恩走,就這麽簡單。去黑境,黑境的生活一定比這裏好,”埃普斯磨了磨牙說。

    老車夫此時探出了頭,說:“去那個地方可不是走這條道。”

    “我們是跟著羊走的。”凱恩這句話一出,埃普斯便朝著羊翻了個十分瞧不起的白眼,好像在責備引路的羊太過蠢笨。

    “跟著羊可不是個好主意。”

    “這個餿主意是對麵那個家夥想出來的。”埃普斯瞪著凱恩說。不用他這般極具仇視的眼神,在場的人也知道是凱恩想出來的主意。

    “你們應該換個方式。”馬車夫說。他提出這個主意主要是想要剛上車的人下車,因為他見他的老馬要走不動了。老馬車夫也是極其稱職的主人。

    “所以我們坐馬車了。”凱恩和埃普斯對視一眼一同說。這下子在場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來一定是這兩個有頭腦的人一塊想出來的,比上一個主意好多了。

    “這也不是個好主意。”馬車夫搖了搖頭。“這樣吧,我給你們出個好主意。你們的主意都是沒有方向的,我看你們也不會辨別方向,這對於一些人太難了。這樣吧,你們問人吧,嗯,走上一段路便問個人,走的越久,問的人越多,總會走到的。總會走到的。”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所以凱恩和埃普斯聽完馬車夫的好主意便下了車,帶著老羊走了,馬車嘚嘚地繼續向前走。

    “真是兩個奇怪的人。”坐在海曼左邊的押送員說。

    “我上個月就見到他們了。”坐在右邊的押送員說。

    兩人說完齊齊看向海曼,海曼發現自己擁有了看清人想法的能力,就像此刻,他知道這兩個押送員的意思,所以他一動不動地說:“我上個月沒有見到這兩個奇怪的人…和那隻羊。”

    兩位押送員果然將頭扭了回去,對海曼的回答點了點頭。

    五分鍾後,那兩人又抱著老羊追了上來,原來是走的急促了,還沒有問第一個人去往極境之地的方向是哪裏,這又跑來問了。要是不問,在這條懸崖之道上,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遇見下一個人。此次遇見海曼一行人,還是老羊啃石頭一個月的功勞。

    “往北方走。你們要先下去再往北方走,往北方走!”老車夫揮舞著馬鞭說。

    告別開心的凱恩和傷心的埃普斯後,馬車開始加快速度往前進,兩位押送員繼續給海曼說著話。

    後半程中,這兩位押送員解說了很多關於蒙特森堡和骸骨大帝的事情。蒙特森堡說了一長串,你來我往,從天說到地,從南聊到北,結果到最後下了個總結,說這些都是小道消息,當成笑話聽一聽就行了,誰還能那麽倒黴去了蒙特森堡不成?

    成?

    這話一出,海曼和兩位押送員麵麵相覷。

    這兩人的眼珠子一動不動,雙手牢牢交握,貌似陷入了人生的難題中,答案不知道在哪裏。

    先移開視線的是海曼,海曼還未說話,這兩個押送員便哭了起來。

    他們當然不是為了自己哭,全然是為了海曼,哭不打緊,對於海曼來說聽他們哭和聽他們說話都是一樣的,但他們可真能哭啊。哭完,這兩個押送員便開始滿身亂找,找出了幾根火柴和一雙手套,全都送給了海曼,海曼沒有收下,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用處。

    這番傷感過後,押送員便開始說骸骨大帝的事情了,出乎海曼的預料,本地的人對這位骸骨大帝的了解也不太多,也隻是知道他喜歡骸骨,喜歡將人骨製作成東西來送人,至於其他的倒是不知道了。

    “他是個老不死的。倫納帝國格外尊崇的老不死的,永恒的魔力在他身上體現。”左邊的押送員說。

    這位押送員說的這一點也不錯,骸骨大帝是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東西了,據說一張皮幹裂到見到的人都嚇死了。

    “他是倫納帝國永遠的君主,我們這些人永遠追隨著他。”右邊的押送員說。

    海曼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這般想,畢竟這兩位押送員是骸骨大帝的手下,他也沒有問,因為已經到地方了。

    前方是背對懸崖的陰森的蒙特森堡,馬兒狂躁地叫了叫。

    “到了。”馬車夫甩了甩馬鞭子。

    蒙特森堡矗立在懸崖邊上,那座懸崖也是個不容小覷的地方,一般稱作碎骨峭壁。累累碎骨在崖底堆成了小山,據說它是骸骨大帝的垃圾儲存場,不受重視的小頭顱和殘破的製成品都會被丟棄在那裏。是真是假還不確定,因為沒有人見到過。

    海曼下了馬車,在漫天夕陽中向上望,見到黑旗張掛在蒙特森堡的最高處,繪製的森森白骨綴著如血的冷笑,尖叫的風從旗幟身邊狂奔。

    夕陽殘照在冰冷、古舊的骸骨城堡之上,璀璨凝聚在旗幟上空;城堡之側、蒼天之下,裂土之上,映照出一抹濃重的黑影,微微顫抖著。仿佛黑暗是從地底升起來的。

    漫長的幽寂籠罩住城堡,如泣如訴的風聲仿佛是深埋地底的冤魂在喊叫,喊叫在懸崖之下,在城堡之中,也在海曼的腳底下。哭叫無孔不入、哀嚎接連不斷,慘叫如影隨形,未進其門,先臨其寒。白雪未化。

    “就此告別。”兩位押送員與海曼說著再見。“你需要自己走上去,別想著逃跑,你已經在骸骨大帝的注視之下了。逃跑就是最愚蠢的做法,他會讓你生不如死的。”

    又是生不如死,每個人對生不如死的看法都不同吧,海曼剛從一個生不如死的地方出來,不打算逆著兩位押送員的意思,將自己再送進一個生不如死的境地,他選擇安分地進去。

    “我應該去何處?”海曼攏緊身上的衣物。

    “看看你的手心。”左邊的押送員說。

    海曼抬起左手看了看,除了傷痕,什麽也沒有。

    “換一隻手。”右邊的押送員說。

    這下,海曼見到了右手手心出現的數字:一七零八。

    “蒙特森堡的十七區編號第八的牢房。”海曼展示給兩位押送員看手心上的數字,念著黑臉傑夫說的席恩的去處。

    “對,這是你的監獄號,走進去會有人給你引路的。”左邊的押送員說。

    海曼攥緊了手心,為席恩擔心的心提了起來,他進去豈不是有人出去了,如何出去呢?除了死,還有其他出去的方法嗎?

    “好好享受。”右邊的押送員說。他說完,便和同伴一起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臨走前,年邁的馬車夫從駕駛位上走了下來,往兜裏掏了兩下,捂住雙手放在海曼麵前說:“伸出兩隻手接住,我送給你的禮物。”

    海曼伸出手接住,打開一看發現是一層死去的苔蘚,苔蘚中裹著一根青黃色的無名小草。

    “送你的,你不再孤獨,還有另一個生命陪伴著你,孩子。”

    海曼收下了,裝進了口袋中,注視著年邁的老人問道:“你的名字?”

    “列瓦老漢。”列瓦說完便登上馬車,沿著狹窄的山路緩緩下去了。

    海曼往後望了一眼,忍耐住寒凍邁步朝向前。

    一步後,天黑了。

    奧特海堡,被“無罪釋放”的班普思在海曼走後問奧爾夫道:“海曼的名字不是海曼·格林而是海曼·阿諾德嗎?”

    即使他在禁閉室,也能知道奧爾夫說了些什麽,風會將訊息帶給他。

    奧爾夫聽到這話感覺到了不對,瞬間意識到那一嗓子或許將海曼害了,心中猛地一驚。

    此時見班普思這般問,奧爾夫腦中百轉千回地想著,麵上倒是不顯,扯著粗糙的臉皮笑了兩下,一拍腦門說:“這話沒有理,我可不知道。”

    “奧爾夫,我問這話主要是熟悉個叫阿諾德的人,你不用大驚小怪,這事情和你無關,和我也無關。隻是我難得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了。”班普思將一隻手搭在奧爾夫的肩膀上。

    他是隨手一搭,而奧爾夫可是將嗓子眼提到了腦門上,嚇得要死了。

    “我再問你一次,海曼是否叫做海曼·阿諾德?”

    這“再問一次”在奧爾夫耳中的意思就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又被他想成了要是不說便是最後一次開口了,為了自己的小命找想,奧爾夫沒有猶豫很久便點了點頭,十分的爽快。

    班普思一將他的手從奧爾夫的肩膀上移開,奧爾夫便感自己是全然的安全了,一時間出賣朋友的愧疚被生命再次得到延續的喜悅所衝刷,再也沒有什麽懊悔之情了。

    “這可真是有趣啊,有意思極了。”班普思低聲說。

    奧爾夫不知道班普思的想法,他見班普思點點頭又搖搖頭,被墨鏡遮擋大半的臉顯露出難得的高興來。困惑片刻,奧爾夫還以為自己說了個笑話,讓班普思這般歡笑,不禁感到奇怪。

    他絞盡腦汁往阿諾德那裏想了想,腦中轉過多個有名的大人物也沒有對得上號的,哪個人也沒有說過這個姓氏,他又從海曼身上想到海曼的父親,腦中也沒有個人物頭像。奧爾夫沒有見過希來·阿諾德。

    想了半天也不明白,奧爾夫隨手便將這個姓放了過去,想著見多識廣的班普思或許有認識的人是這個姓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