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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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清瑩瑩的銀藍的夜晚。

    沒有星子,風吹高台,底下微明的燈火與人聲都宕遠了。月光仿佛獨映著離沅,又被她翻動的衣袖晃碎了,忽明忽暗,揚揚灑灑,如同亂瓊碎玉。

    筠夫人見了,心裏便是一個激蕩。

    這是齊國舊年的舞蹈,曾是離沅喜愛的,她知道。

    怎會,怎會!

    她在驚異中回過神,隻見慕南桀已經向高台走了過去。

    他沒有說話,也就沒有人敢說話,眾人都在沉默中行進。離沅的身子雖在旋轉,眼睛卻緊緊盯著慕南桀的行動,見燈火漸漸上了樓台,便也不著痕跡地靠近了樓梯。

    就在慕南桀即將出現的那一刻,離沅屏著一口氣,輕輕停住了步子。

    本來離沅和妲己商量半天,認為這回與慕南桀重逢,為了避免他的懷疑,應該裝得和前世的性子完全不同。考慮她這種容貌上並不夠禍水的事實,還是走可憐的嬌花路子妥當些。

    “男人都吃這一套,不然怎麽那麽多人給西施寫詩平反,就沒人給我寫呢。”妲己提起來還酸溜溜的,“幾百年前我見著她了,嘖嘖,長得也就那個樣子嘛。”

    離沅在心裏想你們兩個本質上就不太一樣吧…

    不過離沅也是個恨不能上天撈月下河摸魚的性子,因問妲己“姐姐,你既然見著西施了,就和我說說嬌弱的美人該是什麽樣?”

    妲己想了一想“反正就是走路跟崴了腳似的,成天捧著個心口,嗐,我看純是因為她胸口太平了,沒二兩肉才顯得病弱,要是換成我——”

    她還在憤憤不平,離沅卻已經開始琢磨崴腳這件事。

    嬌弱就是像走路崴腳。

    嬌弱就是像走路崴腳。

    離沅在心裏默念了好幾遍,本來想輕巧地停步,然後嫋嫋婷婷上前給慕南桀叩頭行禮,結果她光想著崴腳,不料真的崴了,一個沒立住,直接跳過了中間的嫋嫋婷婷,撲通就倒在了地上。

    還附帶一聲尖叫,驚飛了夜棲的鳥雀。

    她疼得緊閉雙眼,倒吸了兩口涼氣,再抬頭,心都要跳出來。

    月光憧憧,慕南桀高挺的身影就在眼前。

    她看著他,看見他臉上她從未見過的驚愕神情。

    因為祭祀,慕南桀穿著一身莊重的象牙白袍子,層層套套,革帶長冠,從底下看去,仿佛是天上的人。然而此刻的他莫名地消瘦了,頹唐了,烏濃的長目圓睜,裏麵波光震蕩。離沅不解了一瞬,隨即意識到那或許是眼淚。

    慕南桀還有眼淚這種東西?!

    這回輪到離沅錯愕了。

    兩人就這麽對望著,慕南桀緩緩抬起了手,到了半空卻又停下。離沅也是傻了,竟以為他是要拉她起來,不由自主地把手交給了他。

    指尖觸碰的一刹那,慕南桀猛地抓住便往自己懷裏拉,可離沅卻驚醒了,想起自己還有講演要發表,忙又低頭跪回了地上。

    慕南桀的聲音有一絲顫抖“起來。”

    離沅努力回憶道“妾身…”

    “寡人叫你起來!”

    他等不得,一把拽起了她,緊蹙的長眉幾乎掃入鬢角,厲聲問“你是誰!”

    離沅這回是真的崴了腳,一時立不住,往慕南桀懷裏就跌。這舉動實在僭越,左右的侍衛都大驚失色,繃緊了身子,然而慕南桀一手扶上劍鞘,另一手竟就真的攬住了她。

    隔著堅硬的衣袍,她感覺到他胸膛的起伏。

    離沅愣了一愣,目光剛好越過慕南桀的肩膀,在他身後一眾詫異的宮人之間,看到了麵目蒼白的筠夫人。

    她伏在慕南桀懷裏,對筠夫人露出一個莫名的微笑,隨即捏著嗓子細細道“陛下…陛下,妾身自南越來,進宮尚不足月餘。今日先皇後的祭祀,妾身聽聞皇後好舞,便自作主張,東施效顰,實在是想為陛下紓解…紓解。”

    離沅提著裙子又要跪,泫然欲泣“驚擾了聖駕,罪該萬死,還請陛下責罰。”

    一語未了,她的臉又被捏了起來。

    近在咫尺,他的眉目更清晰了。還是從前那個人,然而究竟隔了十五年的風霜,再熟悉也讓離沅感到怔忪。慕南桀盯著她,語氣迷離,“可寡人沒有見過你——”他頓了一頓,更迷了眯眼睛,“你這臉上——”

    他注意到了她臉上的傷痕。

    終於到了這時候,離沅也擠不出眼淚,隻好幹抽了抽鼻子,然後遠遠地看向了慕南桀的身後。慕南桀回頭,順著她的目光正好看到筠夫人。

    “麵容有損,不能麵聖。”慕南桀挑眉,沉聲道,“因為這個,你就把她扣下了,嗯?”

    筠夫人打了個寒顫,忙要爭辯,離沅見了,趕緊又道“陛下!夫人扣下妾身,並非是因為妾身醜陋…”

    這事兒上她委屈大了,說著說著還真抽搭起來,添油加醋道,“原是筠夫人說,說,說妾身長了張不得好死的臉,必定是狐狸精轉世,隻會魅惑君主。夫人看了生氣,所以,所以才拿簪子壞了妾身的相貌,驅逐永巷為奴。陛下,妾身並沒有——”

    她狀沒告完,手臂卻快被慕南桀捏碎了。

    疼疼疼,好疼!

    “阿——陛、陛下!”離沅疼得淚眼模糊,正想著提醒一下慕南桀鬆鬆手,見他神色陰鷙得要殺人,嚇得趕緊又閉上了嘴。

    筠夫人早已經抖似篩糠,跪著一路匍匐到慕南桀跟前,拽著他的袍角淚如雨下,連叫了幾聲陛下,絕望泣道“陛下,陛下,妾身從未說過那樣的話,陛下明鑒呐!妾身與皇後主仆情深,主仆情深——”

    但離沅的臉是她刮花的,這沒的辯駁。

    筠夫人聲聲心虛的討饒中,慕南桀並沒有看她。他空洞地怔忪了片刻,忽然一把狠命揪住了她的發髻,拔下她頭上的簪子丟給了身邊的宮人。

    “留她一條命,寡人要問她。”

    此話一出,語氣冷如三尺寒冰,慕南桀拉著離沅怫然而去,留下早已跪了一地的眾人。

    然而離沅腳踝的筋還錯著位呢,沒有兩步就又跌在了地上。慕南桀手上一空,低頭看向了她,離沅趕緊爬起來,忍痛跪在地上,拉著他的袍子小聲道“我——妾身的腳…崴了。”

    他臉上怒氣未消,眉頭緊蹙著,離沅生怕引火上身,忙又低下了頭。

    但她隨即聽見慕南桀的命令“攙她起來。”

    忙有兩個侍衛上前,卻被慕南桀嗬退了,“糊塗東西,你們幹什麽來。”

    隨後還是兩個宮女架起了離沅,小心翼翼,畢恭畢敬。浩蕩的人群擁著離沅跟隨聖駕,經過筠夫人麵前,踩過她錦繡衣裳的袍角,根本沒有人留意。

    後宮要變天了。

    宮中的下人就是最好的候風儀,看得出哪塊雲彩將要下雨。

    半路上慕南桀吩咐人去傳禦醫,離沅沒想慕南桀如今這麽會憐香惜玉,驚訝中倒多了點欣慰。結果等慕南桀把她帶回宣政殿,頭一件事卻是叫人多點了許多燈燭,傳宋禦醫入殿,開門見山問他“你來看看她臉上的傷,還能恢複如初嗎?”

    離沅…

    宋禦醫是個須發皓白的老頭子,上前查驗了一回,就開始跟慕南桀背醫書。

    “所謂瘢痕,便是氣血不和,氣滯血瘀,血毒殘留所致。夫人的瘢痕生於外傷,《千翼方》有雲…”

    起初慕南桀還挺客氣說了兩遍“先生也不必說這許多,隻告訴寡人能不能就是了。”見他一泄如注還念叨個沒完,拍桌子瞪了一眼,那禦醫嚇得趕緊跪在地上,終於逼出一句離沅能聽懂的話——

    “夫人傷處雖駭人,所幸並不十分深,以丹參羊脂外敷疏通肌理,內服人參養榮湯托散熱毒,調理個把月便可大概消退。但若要完全恢複,還是要再精心養一養。”

    慕南桀不耐煩地擺擺手,打發了禦醫,完全沒提起離沅的足傷。

    離沅就知道不該對他報什麽體貼的希望。

    她幽幽歎了口氣,借著低頭偷瞄四周。

    偌大的內室,槅門敞開著,珠簾高卷,看得見滿庭如水的夜色。離沅坐在一張榻幾上,身旁一張烏漆大案,放著成堆的竹簡,寶鼎裏燃著濃而冷的香。

    曾經慕南桀是齊國的太子,卻也是輾轉流落他國的質子。燕地寒苦,楚地濕潮,他們困頓地住著破敗的房舍,受盡了威脅、恐嚇…然而現在的他成了六國的王,在這肅穆堂皇的宮殿裏,十五年的光陰橫亙在他們中間。

    一切都像夢一樣。

    離沅不由自主地感慨,可慕南桀卻沒這份閑情。

    他方才的震驚錯愕已經漸漸退去,再浮上來的盡是些疑惑與戒備。他微微眯著眼盯了片刻,又抄起桌上一根毫筆撥弄她的臉頰下頦,左右端詳了好一會兒,終於問“你多大了?“

    離沅道“回陛下,妾身十五歲。“

    “你是南越人?”

    離沅又緊張起來,忙低頭道“是。”

    慕南桀挑了挑眉,“可你跳的是齊國的舞。”

    離沅早想好了應對,低頭從善如流“越君的宮廷裏也有從齊地來的樂坊娘子,妾身臨行前向她們討教過一兩支。娘子年紀大了,隻會些十幾年前的曲子,妾身也不過學了些皮毛,不入陛下的眼,叫陛下見笑。”

    樂坊?慕南桀聽了,想起南越使臣進貢時曾說帶來的原是些貴族女子。

    他忖了一忖,起身便往外走,走到珠簾下,問抱著拂塵的張儀“南越國的使臣在哪兒?”

    張儀忙道“回陛下,前兒您已經打發他出了鹹陽,這會兒怕是已經過了雨州了。”

    慕南桀道“立即找到他,帶來寡人要見。”

    張儀愣了一愣,猜不出君王的心思,卻也不敢多問一句,趕緊喏喏兩聲,聽慕南桀又道“把她暫且安置在永巷,辟出單獨的屋室和下人看管,等寡人的吩咐。”

    他說罷,一徑出了殿門,依舊回思望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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