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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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段情呀,唱給諸公聽呀,

    諸公呀各位,靜呀靜靜心,

    ……”

    曲台子上,歌女纖指搭在弦上,輕攏慢撚抹複挑,一段綿長悠遠的江南小調緩緩流出。

    再配上歌女軟糯婉轉的唱腔,直唱進人心坎兒裏。

    秦杳像是被勾起了往事,眉眼舒緩,側首望去,凝視半晌,突然眯細了眼眸,咦了一聲。

    北商跟著望過去,台子中央坐著個年輕婦人,身穿月白底荷花紋長裙,懷抱琵琶,雖無十分顏色,亦有動人之姿,兼之帶著江南風韻,柔婉楚楚。

    “認識?”北商隨口問道。

    “唔……殺父之仇。”秦杳回過頭來,勾起了一絲平和的笑意,應聲道。

    北商平靜地點了點頭,喝了一口杯中酒。

    澤坤的腦子又要炸了是誰殺了誰的父親?你為什麽用這種表情說出這麽駭人的事?

    一曲終了,他們也起身準備離開了。

    討賞錢的小童路過他們時。

    秦杳眉眼帶笑,往那銅盤中放了三枚漂亮的金葉子。

    這三枚金葉子,在一眾銅板中,尤為顯眼。

    小童眼都看直了,連聲道“謝謝姑娘”,隻差沒給她跪著叩頭了。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彈琵琶的婦人。

    婦人抬眸望去,目光觸及秦杳的臉時,呼吸一窒,心神恍惚,陳年舊事如流水般淌來。

    眼瞧著秦杳就要下樓梯了,婦人驀地站起身來,琵琶應聲落地。

    衣著樸素的婦人卻沒顧自己賴以為生的琵琶,急急地朝秦杳奔來,神色惶急,生怕追不上她,哪裏還有方才的輕柔婉約。

    在秦杳聞聲回頭時,婦人沒刹住腳,身子一撲,雙手按在了她的腕臂上。

    秦杳也不惱,眉眼含笑,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她。

    婦人自覺失態,俏臉一紅,鬆開了手,低著頭,抬眸看人,頗為嬌怯,問道“姑娘家中可有兄長?”

    秦杳抿著笑,很和善的樣子“有三個呢,你說的是哪一個?”

    “他六年前到過滄浪郡,和姑娘年紀相仿,長得極像。”婦人毫不停頓地說道,仿佛那個人的形象一直刻在她的腦海裏。

    婦人的目光膠在秦杳臉上,仿佛心中有筆,要將這容顏一筆一劃拓印下來。

    像啊,真像!跟那人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若非這姑娘笑得溫柔隨和,她都快以為當年那個公子,是她女扮男裝了。

    秦杳哦了一聲,問“你找他什麽事?”

    婦人一怔,思索片刻,有些黯然,退後一步,當場跪下給秦杳磕了三個響頭“公子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還望姑娘,能替奴家捎一句謝。”

    她的確拿不出什麽能夠報答恩人的。

    “知道了,我會代為轉告的。”秦杳受了這禮,轉身與北商兩人下了樓。

    澤坤的臉還是像冰山一樣冷漠,心裏卻早已翻江倒海他覺得自家教主要是老跟這種說話顛三倒四的人混在一起,那他們元滄教,得完了呀!

    北商卻不以為奇,甚至猜出了幾分當年之事。

    畢竟他主子的性子正好能用四個字詮釋——亦正亦邪。

    幫人的幫法,自然與常理不同。

    三人走出了杏花微雨,婦人還起身,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討賞錢的小童將她扶起來,問道“嫂子,你認識那位姐姐?”

    婦人微微點了點頭,離了魂兒似的,搭著小童的肩走回曲台,扶起了木琵琶。

    她猶記得六年前的冬天。

    薄雪如絮,寒冷似要滲進人的骨子裏,雪水化開,地麵一片泥濘,又濕又滑,街上行人很少,都裹著厚襖棉衣。

    此時,她穿著一身破爛的春衫,正被自己的賭徒父親拽著往窯子去。

    她頑強抵抗,卻因力弱而不敵,被那老畜生一路拖行,凍傷的皮膚再度皸裂,血跡混著泥水,襯得她狼狽不堪,便是街巷討飯的乞兒也強勝她百倍。

    她一路哭嚎,嗓子都喊啞了。圍觀的人這麽多,卻沒一個上前的。

    這個老畜生是個爛賭鬼,老早輸光了家產,在這之前,已經將她娘親,姐姐都賣去窯子抵賭債了,現在終於輪到她了……

    不是說惡有惡報麽?為什麽受盡苦楚的是她們,而這個喪盡天良的老畜生卻能活得好好的?

    她對這個天道很失望,對這個世道很絕望!

    正在老畜生跟窯子裏的人討價還價時,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走到了她眼前。

    他穿著青色錦衣,腰間掛著一塊雕龍青玉玨,手中握著一把玉骨折扇,披著雪白的裘衣,一截蓬鬆的白狐毛領,襯得他麵若美玉,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

    比她還小的少年,俯身望著她。

    少年的眉宇間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氣,那時她不懂,隻覺自己與他如朝陽與泥塵之別,現在想來,是一種天下大勢盡在指掌間的傲然。

    他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淡漠中帶著幾分興味,如拂碎薄雪的風,涼寒,刺骨。

    他說“你想讓我殺了你爹嗎?”

    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於是,

    那個老畜生,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劍穿心,當街身亡。

    少年神情冷淡,像是踩死了一隻螞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隨從揚長而去。

    後來,她再也沒見過這位小公子,官府沒有緝拿凶手,也沒有抓她審問,反而替她贖出來母親和姐姐。

    ……

    雅間。

    軒窗半敞,正好能看見從街道上走過的秦杳一行人。

    紅衣公子瞥了一眼,輕笑“雲州蘇氏的小姐有何能耐讓元滄教主禮讓三寸?”

    元滄教的教主與那姑娘看似並肩,實則走得講究,一直靠後三寸,從不逾越,其中禮敬不言而喻。

    雲州太守蘇懷民,也未必能得此人如此相待。

    而族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姐,焉能如此?

    烏辮女人抱拳低頭“司星無能。”

    那個女人像是在渭雲鎮憑空出現的,根本查不出來曆,有跡可循的也唯有雲州轄官那次,現在看來也是個假消息。

    紅衣公子的指腹搭在青花瓷盞上,撥弄摩挲,似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