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蒿裏誰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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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走向,冷冷的街。”

    “一個人走向,長長的夜。”

    蒿裏城,微明昏暗、幽寂無聲的街道上,萬年來第一次出現了歌聲,破鑼一般的嗓子吼著五音不全的歌,假如不是隨即有一片小奶狗歡快的叫聲應和,其實也很有一種特別的氣勢。

    陰間亙古第一鬼、蒿裏城代理城主、左牽狗、右擎蛤蟆的範召南,出現在街道上。

    此時的胖子,其實已經不再算是胖了。

    作為鬼吏,他頭戴瑩光雲紋襆帽,身穿明黃箭袖緇衣,足蹬赭紅勾線皂角靴,腰橫秋水雁翎刀,懷抱冥焰拘魂令。

    一張時刻有微微塵光升騰的慘白大臉,說不出的詭異和威武。

    邊上如果是地獄三頭犬和黑山食人鷹的話,範召南覺得自己就是幽冥大地之主。

    可惜,奶狗在咬他的靴子,蛤蟆有氣無力地在不遠處扇動著小翅膀。

    “我說陸蛤蟆,我們在這條街上已經走了有一百遍了吧?蒿裏城其他地方為何就是不能過去啊!”

    “我叫土伯,不是陸蛤蟆。”蛤蟆了無生趣地說著,一副放棄反抗但少許不甘心的樣子,“時辰未到,城隍廟門不開,我們也隻能在這條街上呆著。”

    “就你事兒多,叫陸蛤蟆怎麽了?!你看人家征狗,從來不說自己名字不好聽!”範召南低頭看著自己征狗,泥狗發現了他的目光,愈發歡快。

    蛤蟆真的想死了。

    雖然說範召南不會覺得困,他的狗也不需要喂,但無聊這件事,確實讓範召南受不了,而且自從他走進了蒿裏城,城門就再次關上了,除了連接東西兩座城門的這條寬闊街道,他哪裏也去不了了!

    說著城隍廟,他發現他們又已經走到城隍廟前了——這裏應該是兩座城門之間的中心點,範召南有次刻意數過步子,一步就不差。

    重簷、歇山頂的大殿就在不遠處,貌似還有一隻巨大的香爐,三間四柱衝天式大牌樓擋在前麵,範召南抬起頭就可以看到牌樓上的巨大匾額,“蒿裏城隍廟”。但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使他無法靠近牌樓,更不用說走過牌樓去大殿了。

    “偽d,貼圖美工狗!拿著破玩意兒糊弄玩家!”範召南站在城隍廟前高聲怒罵,這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在陰間城隍廟前罵遊戲開發商。

    “何人喧嘩!”

    一道威嚴略帶戲台念白的聲音遠遠傳來,好像天空為此都亮了。

    幽暗街道的盡頭,一道白光由遠而近,轉念間,停到了範召南的麵前不遠處。

    一頭白首獨角、身似獵豹、背生火羽的生物,停在半空中,冒火的雙目盯著地上的這個三個家夥。

    蛤蟆“啊!”了一聲,連忙上前,“諦聽大人,您總算來了!我已經領鬼吏進蒿裏城了,我的任務完成了吧?”

    原來這就是白首天狗啊,但這個造型和征狗比起來,不甚討喜。

    看著蛤蟆一副二鬼子帶路邀功的模樣,範召南瞥瞥嘴,不想說什麽。

    諦聽也在仔細打量範召南,似乎是在確認他的身份。

    “啟明錄開,陰間歸位,”片刻之後,諦聽開言道“如今幽冥鬼道初立,還需鬼吏範召南盡快開始執事,隻有更多幽魂安全進入蒿裏城,這裏才能盡早重現昔日。”

    “土伯,鬼吏新至,還需你時時點化。如今,西門外陽關故道,還有東門外的錯忘台,都應該會有幽魂出現,需要盡快前去押解拘魂,遲則生禍。”

    諦聽在空中不斷扇動翅膀,在空中留下火焰的殘影,然後他低下頭,一道白光從他頭上獨角處射出,擊中了範召南懷裏的令牌,“蒿裏拘魂令今由鬼吏範召南執掌,速速行事!”說罷,他化作一條流星,散射著紅橙色的火光,衝天而去。

    範召南連忙把令牌拿起,黝黑的令牌上不時有青紅瑩光忽閃,好似無數閃電小蛇在令牌上翻滾。他明顯感覺到從令牌中傳出來的陣陣威能,似乎整個身體都充滿了幽冥的力量。

    這才對嘛,沒這些打個西瓜啊!

    他轉身向著西門走去,那邊應該是他當時進來蒿裏城的方向。先去那個陽關故道,有什麽就抓什麽,開無雙的才是男人!

    “征狗!陸蛤蟆!出發啦!”

    “我叫土伯,不叫陸蛤蟆”

    “這名字有什麽不好,你看征狗多高興!”

    “汪汪汪!”

    陰間沒有回頭路,但陰間公務員可以隨意行走。

    蒿裏城外,越是遠離城門的道路越是殘破,抬眼望去,道路的盡頭是一片灰霧,了無生氣。

    “其實,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範召南站在這裏已經半天了,蛤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感覺他說話的語氣有些嚴肅。

    “你總說一萬年來陰間一直沒人來,那麽,不說那麽久,這幾千年來的人,都去了哪裏?”

    隻要不喊他陸蛤蟆,他還是願意和範召南聊天的,“他們都去了地獄。”

    這次輪到範召南奇怪了,他扭頭看了看蛤蟆。

    “你覺得很奇怪嗎?”蛤蟆看了看他,有些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陰間是陰間,地獄是地獄,不是一個地方。你或者說你們人類,其實一直都弄混了。”

    所以番茄不是西紅柿?

    不待範召南反唇相譏,蛤蟆繼續說“最早,隻有陰間,就是人類死亡以後居住的地方——蒿裏城。後來,世上的生物越來越多,壞人也越來越多,就又出現了地獄,其實,就是為了懲罰壞人的地方,你們人間,不也是有監獄的嗎?”

    但人間的監獄沒有把人放鍋裏炸的習慣。

    “地獄就是這樣的地方,是個監獄。後來人住的地方越來越廣,隻有一個監獄,對於鬼吏和無常來說,押解太費時間和力氣了,於是在其他的地方都慢慢建設新的監獄,比如酆都和陰山。有些罪大惡極不能再放出來的,被投到歸墟,那個監獄在大海深處。據說泰西地方後來也建立了監獄,要是都一一說起來就太多了,而且也都不知道是誰在打理那些監獄。”

    “但陰間,隻有一個,就是我們這兒,”土伯蛤蟆有些自豪,“這裏是最早的,其他地方都是監獄而已。”

    “那麽,按你說的,那些地獄就是關死人的地方?”

    土伯看白癡一樣看著他,“什麽地方也不能隻收不出啊!有些罪過少的,可能很快就放出來了,然後進入了輪回;有些永遠不會放的,都去了歸墟,有些服刑長的,才是關在地獄裏。隻是後來,”土伯呆了一陣,歎口氣才繼續說,“隻是絕地天通,陰間最厲害的人物都去陽世參與惡戰,但誰也沒有再回來,我們也就和陽世、地獄都絕了音信。諦聽好像說過,陰間關閉以後,所有的魂魄都隻會去地獄報道,然後被審判,然後進入歸墟、進入地獄、進入輪回。再也不會來陰間了。”

    陰間是永久窖藏,地獄是垃圾分揀處。

    “以前,陰間是有路專門去地獄的,比如去酆都或者陰山,你還記得霸下嗎?”土伯蛤蟆指著一個方向對範召南說“他擋住的地方,應該就是去酆都的路。”

    當然有印象,那麽大的家夥。

    範召南正待說什麽,突然遠處的天光大亮起來,“日安不到,燭龍何照!”

    滾滾雷音隨著亮光滾滾遠去,也照亮了範召南一直在觀望的地方——當初他被蛤蟆發現的那片枯木林。

    幽幽暗暗,已經有不少看起來搖曳欲滅的身影或站或臥在那裏了!

    鬼?

    範召南隨即一愣,怕這個?老子就是管鬼的!想到此處,他一手掣出令牌,一手按住腰刀,大步向著那些陰影走去。

    一片泥濘,但似乎再也沾不到他那雙皂角靴上。

    “都起來!起來,隨本大人去蒿裏城安家,房子管夠!”

    那些搖搖欲墜的幽魂好像斷了線的木偶,居然對他的喊聲毫無反應?!

    土伯蛤蟆歎了口氣,他指指範召南腳下的泥狗對他說“令牌是用來打狂鬼的,這些都是幽魂而已,你讓屍狗喚魂,這些幽魂就自動跟著他走了。”

    泥狗此時暴露了本性,躲在範召南的腳邊看著眼前那一片鬼火,當初諦聽出現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但在範召南催促和眼光鼓勵之下,小狗逐漸晃晃身體走到前麵,他回頭看看,嘴裏哼哼幾聲,然後突然轉過去,衝著那一片幽魂發出清脆的叫聲。

    好似被喚醒一般,十幾個幽魂緩緩轉向這裏,然後艱難地移動著身體,跟著泥狗的後麵,一路向著蒿裏城走去。

    它們路過範召南時,居然看都沒看他一眼。

    胖子檢閱一般看著它們搖晃著身體走了過去,“就這樣?回到蒿裏城就可以了?”

    “是,因為陽關故道這沒關卡了,否則都不用這麽麻煩。走吧,它們走得慢,你的屍狗也就這速度,我們最後壓陣就是。”

    每個幽魂,都應該是一個人生故事,但這一上路,就是陰間啦。

    “安心上路!”範召南突然站挺直身體,緊握腰刀,大喊了一聲。

    土伯嚇了一跳,但也隨即閉上眼睛,一雙粘著泥的手放在身前,小聲的嘟囔起來。

    他們慢慢綴在幽魂隊伍的後麵,範召南扭頭看著土伯問道“你剛才嘟囔個什麽?好像很有韻律的樣子。”

    蛤蟆翻著眼睛,一副蔑視的模樣,“你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文化的鬼吏!這是幽魂踏入陰間的一小步,卻也是他們鬼魂生涯開始的一大步,豈能無歌?”

    “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蛤蟆一遍一遍用聽起來怪怪的音調唱著這四句詩,伴隨著這一隊幽魂向著蒿裏城而去。

    以屍狗打頭的隊伍走進了蒿裏城的西門,一路沿著昏暗幽光的街道繼續向前,一個接著一個,幽魂化作一朵綠瑩瑩的花,飄起來,快速飛旋,沿著街道,越過了屍狗而去。

    範召南一愣,忙快步跑起來,小泥狗努力地跟著他一起跑著,看著那一朵朵花兒向著城隍廟飛去,最終飛入那隻巨大的香爐中,不見了蹤跡。

    範召南愣愣地站在那裏,等著土伯蛤蟆從後麵追了上來,“這樣,就行了?”

    “是的,就行了。煉魂爐中的魂魄越多,蒿裏城的蘇醒速度就越快,這些靈魂在城隍廟也就越快煉化成陰魂,最後成為蒿裏城的居民,永遠住在這裏。有些人還會有生前的少許記憶,就會在城市裏從事生前的行當,那時,蒿裏城就真的像一座城市了。”

    範召南點了點頭,城隍廟前的煉魂爐好像微微發出綠瑩瑩的光,好像是錯覺,他看著自己的征狗,感覺他好像長大了一號。

    “我們繼續回去西門再拉一隊嗎?”

    “不,這次去東門,一東一西這樣往返。東門外的錯忘台,有時候會出現冤魂,都是不知道因為什麽橫死的人,所以有危險,那才是令牌該用的地方,你一會兒就可以試試。”

    說完,他在前麵飛著向東門而去。

    “陸蛤蟆,你說,過段時間我們收的死人越來越多,蒿裏城會不會有賣漢堡包的?”

    “我叫土伯,不叫陸蛤蟆!再說,什麽是漢堡包?”

    “一種,嗯,肉夾饃。”

    “應該會吧,不過,惡人的魂魄都是被淨化成為願力的,隻有那些生前好人才會保留一些記憶留在蒿裏城,你說的那些做肉夾饃的,都是好人嗎?”

    “呃,總會有吧,幹這行的人很多的。”

    “不是所有人類都會來陰間的,他們也可能去了地獄。”

    “嗯,有道理。”

    蒿裏城的東門外,範召南感覺這邊城外土路都是發著暗紅顏色的,以至於距離城門更遠的地方,泥濘中透著一種暗紅色,好像快凝固的血漿。

    空氣裏,第一次聞到了血腥之氣,範召南一愣,好像一個感冒好久的人鼻子才通氣一樣,死了這麽多天,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有嗅覺!

    “果然有狂鬼啊,”土伯快速拍著翅膀,飛到了範召南前麵,“準備好令牌!讓你打就打。”

    範召南點點頭,令牌猶如大刀,斜扛肩上。

    所謂錯忘台,現在居然是一個大坑。樣子很像一個隕石坑的樣子,邊緣參差不齊猶如鬼牙,坑內側都是粘稠的泥漿或者說是液體,最低窪處,一具殘屍偃臥浸泡在暗紅色的血裏。

    範召南抬頭看看天空,這貨怕不是從天而降臉先著地的墜天使吧?

    “小心!”蛤蟆低聲提醒著,慢慢退後。那具屍體支撐著自己,逐漸從坑裏站了起來,好像一個剝了皮的巨大人體模型,它空洞的眼窩,一顆破碎的眼珠掛在眼眶外麵,隻有一隻手還完整,但也是皮開肉綻了,它似乎聞到了什麽氣味,逐漸嘶吼起來,破爛的嘴裏口齒含糊地喊著“不,不服!”它揮舞著僅有的一隻手,向著範召南衝了過來。

    “打!快!”

    範召南毫不猶豫地揮出令牌,大吼道“地府拘魂!”

    令牌忽然激射出一道炫目的白光,一聲蒼老威嚴的聲音自天地間傳來,“無赦!”

    隨著一聲慘叫,那具巨大的殘屍被白光打的支離破碎,一團紅色的血球飛滾而至,附著在令牌之上,然後驀然消失不見。

    散落的屍體碎塊落入坑中,在泥漿裏沉浮片刻,便融化了——難怪這裏的泥漿都是這個顏色。

    城隍廟前,範召南看著一股紅色的血霧從令牌中飛起,在牌樓前盤旋幾圈,不甘心地飛入大香爐——煉魂爐中。

    令牌恢複成細小電蛇飛竄的樣子,範召南則感覺自己對令牌如何使用更有心得了。

    “現在去西門?”

    蛤蟆閉著眼睛點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

    “你這幅裝高人的模樣簡直和擼師傅一模一樣!所以你就該叫陸蛤蟆!”

    “我叫土伯,不叫陸蛤蟆!你說的那個人,還在陽間嗎?”

    “啊,呸!當然在,我可不希望他也這麽快就下來這!再說,”範召南把令牌收進懷裏,邁步向著西門走去,“再說,他真掛了也未必會來這了吧?”

    “為什麽?他能直接去靈界?”

    “那倒不是,隻是,他可能會歸別的地方管,不會來陰間了。”

    “泰西人?”

    “對吧,泰西人。”

    “那確實,他現在死了也不會來這裏。”

    “呸,臭嘴蛤蟆!”

    等他們一路拌嘴再次來到陽關故道,這裏居然隻有一具,不,一個幽魂靠在樹上,像範召南剛來的那樣,目光呆滯地靠著樹。

    範召南無奈地搖搖頭,“收成好少啊,這次才一個。不過,這打扮?這是個,女的吧?”

    他疾走幾步,靠近了那個幽魂。

    蛤蟆有一絲警覺也有一絲疑惑,很少會有幽魂在死後還能聚形顯出生前樣貌的,除非

    走近看,果然是女的,應該年紀也不大,隻是她雙手攤開猶如散了架的木偶一般呆坐不動。在她的左手中,一團橙色的光芒正在逐漸散開,緊接著,一把小巧的裁紙刀出現在她手裏,發出幽幽的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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