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見過妻子這麽激動的，梁慧站在屋當中不動，奚凝霜亦是一臉委屈。範澄喻不知所措麵對老奚一家。老奚看看這三個人，走到妻子麵前，壓低聲音說：“回家去，回家再說。”抬手牽著梁慧的手往外走，回首瞪了奚凝霜一眼，奚凝霜隻好跟著父母離開了範澄喻的宅子。

    戲散，看戲的人就跟著散了。

    奚家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三個人都不出聲地各坐屋內一角，不知在等誰先開口。老奚從來不在屋子裏抽煙，這時也顧不得，點上一支煙猛抽。若在往常，梁慧一定會走過去，搶過他的煙熄掉，可現在竟也破天荒地任由老奚抽著，白色的煙在屋裏飄散，煙裏的尼古丁有沒有讓老奚鎮定？而梁慧母女是不是也借著這煙的味道平複心情？都不得而知。

    奚凝霜隻覺得如鯁在喉，委屈得說不出話，年輕人在這個時候心裏大概隻有理想。

    片刻之後，奚凝霜深吸一口氣來到客廳當中，對著父母說：“爸，媽，我知道你們很生氣，很遺憾，你們無法理解我的想法，但我決心已定，我要和範澄喻一起做琉璃。我也會好好上班。就算你們阻止，也阻止不了。”最後這句話說得很輕。

    “你在威脅我？”梁慧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奚凝霜問，恨鐵不成鋼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媽，你不要這麽說，我多希望能夠得到你們的支持，琉璃也是中華文化的一部分，也屬於民間藝術的一種，隻是我們國家暫時把它遺忘了，現在我有機會接近它，我們隻是想把古法琉璃傳承下來，創新發揚出去，如果誰都認為這是無意義的事，那很多偉大的民間藝術就真的會被時間埋葬。”

    “民間藝術？傳承？這些讓別人去做，讓國家去做，不需要你們。”梁慧突然起身，走了出去，不及奚凝霜和奚父回神的功夫，梁慧又回來了，手裏拿著兩塊黑色的東西，扔到奚凝霜麵前，父女倆定睛細看是兩塊墨硯。

    老奚不解，梁慧坐下，邊抹淚邊說：“你們以為我真的什麽也不懂？你外公，我的親生父親，就是做硯台的手藝人，可最後，他做的硯台沒人買，一家人流落街頭，我也被送了人，送我走的時候，給我的養父母這兩個東西，說是留個念想。可我還依稀記得小時候，我媽媽想賣了它換錢都沒人要，而你親外公知道我媽媽要賣他的硯還打了她。最後餓死了一個姐姐，我們兄弟姐妹也都被紛紛送人。這就是手藝人，養不起家人的手藝人。”

    老奚和奚凝霜終於明白，梁慧為什麽那麽不喜歡手藝人。結婚二十多年，老奚都不知道這兩個硯台的秘密。一時之間，奚凝霜也明白了為什麽媽媽看到自己練習書法，從不鼓勵也不誇她，偶爾看著她的墨水發呆，原來那都是母親童年的痛，不禁心疼地蹲在梁慧跟前，輕聲說：“媽，那是那個時代造成的，那時候的人隻求溫飽，還沒有精神追求。現在不一樣了，中國經濟發展的越來越快，老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人們已經開始有精神追求了，外公做的硯台是難得的手工藝品，這在將來它會是一筆無形的財富，它的價值肯定超過你的想象。不同的時代，物品的價值不同。媽，你要相信時代變了。”

    這些話在八十年代末期，有些人可能會相信，但有膽識和魄力接受的人太少。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經奚家一鬧之後，範澄喻呆呆坐在宅子裏良久，直到夜幕降臨都沒有動，屋子裏黑漆漆的一片。最初，他隻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完成夢想，他來蠡巷，也因為“蠡”這個字。自從無意中聽到這個巷子的名字，他就覺得注定了他的一生，他一定要來這裏。僅僅是因為幾千年前那個琉璃的故事？僅僅是因為那一滴淚？他卻沒想過，這召喚竟然不僅僅是來自琉璃，他似乎感覺到心髒在不同頻率的跳動，他不想承認的事實。範蠡贈西施以琉璃成就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琉璃就像能帶來愛情，也許這不僅僅是個傳說？範澄喻沒想到快三十歲的時候，會有這樣的悸動。

    梁慧的表現讓範澄喻深知，隻有他成功了，隻有他在琉璃之路上再上層樓，他才能得到認可，奚凝霜才不會被巷子裏的人指指點點，他才不會被認定為一個失敗者。過去，他隻想有朝一日可以向父親證明他可以靠夢想養活自己，成就一番事業。那像是一種賭氣，現在呢？他腦海中是這些日子與奚凝霜相處的點點滴滴，如果此生可以尋一良人，彼此心意相通，彼此相扶相持，追求共同的理想，那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

    早就聽說，如果能做出獨特的琉璃作品，一年隻要做成二三件，就足以讓生活過得很好。琉璃有一個無形的市場服務於那些喜歡收藏，或者博物館之類的藝術展覽，市場上很少有相關產品銷售。因為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琉璃製作成本太高，作品也都價格不菲，以當時的國民經濟能力少有人買的起。這也是為什麽範澄喻突然辭職去做琉璃被所有人不能理解的原因。範澄喻喜歡藝術類產品，對相關知識的了解也很深入，他就有了更多的想法。不破不立，為了逼自己更上一層樓，他才斷了自己的後路，一心做琉璃。盡管那時候他也知道許多做琉璃的人都負債經營，仍然執迷不悔地投身進來。

    最初，他覺得自己能吃苦，隻要挨過最艱難的時期，終會拔去見日的，現在因為奚凝霜的出現，他突然渴望成功，王再山曾教過他，做什麽都要先練耐性，不能急於求成，讓他切記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此刻，他的目光又投向畫著煙花的圖紙上。越是不容易的作品，越能代表成功，他告訴自己，王再山的話就在那一刻被埋在記憶深處封藏了。

    琉璃煙花的設計，他覺得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散開的煙花太細，不好拆除石膏，即使是做模，也很考驗功夫。但此刻，範澄喻不想再紙上談兵，就算失敗也要親自做一次才能知道，他不再猶豫，拿來油泥，事不宜遲，現在就開始捏模。他把融化了一半的油泥拿在手裏，夏天如果油泥全部融化，捏柱體反而不容易，這樣半融化的油泥軟硬程度正好。煙花飛向天空的火柱很快在他手中成型，為了加強效果，他還特意將火柱設計得帶著動感，看起來竟然能感受到向上噴發之勢，爆裂開的花火是重中之中，難上加難。範澄喻幾次停下來思考，嚐試，再思考、再嚐試……

    那天晚上巷子裏有兩戶的燈一直亮著，奚家和老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