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終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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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知道這句話。”範寧眼底有神色一閃而過。
“你轉告過希蘭,希蘭又和我分享過,不介意吧?”瓊說。
“自然不,還分享過什麽?”
“別的?沒有了。”
“明明不過數年,卻感覺那時是好早之前啊。”範寧搖頭笑笑,回憶從神色間浮起。
“安東老師說的陽光,應該是指‘不墜之火’吧,時至今日,我都樂意這麽去理解,且更願意去聯想與之相關的一切引申義,就像聯想與音樂相關的一切引申義一樣.從清晨鋪滿陽光的床鋪上醒來,在花圃開滿鮮花的小街裏徜徉,看日落、雨林、閃電、露水、荒原與海,聽交響大廳裏的樂隊在強奏的拍點上落下錘與大鑔。”
“第0史的我,某天晚上就正在聽這樣的一場音樂會,然後隨著整個世界,一並被遙遠的喜馬偕爾邦山巔之上發生的‘祛魅儀式’抹除,隨後認知就突兀銜接到了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月的這一重曆史上。”
“所謂穿越事件,其實身前身後,我依然都是我。除卻安東老師死前留下的信,我還記得更早些的時光,他說希蘭自從長大些了後,不是那麽很聽得進他說的話,哈哈哈叛逆期的少女嘛,雖然柔柔弱弱,但其實心裏麵的主見很強烈,老師經常說既然唯獨我給她講道理時,她願意聽一點,那就拜托我多做正向引導.”
“我自是答應,且一直是這麽做的,不過,會不會是後知後覺才更加明確意識到,安東老師有‘托付’的意思?”
“那如果時間回到從前,你最終的選擇會是希蘭了?我還以為會是羅伊呢。”一直默默聽著的瓊開口了。
她覺得時至今日,很多不太那麽好直說的話題,也已經不算什麽了。
而且她自己都覺得,問出這個“與自己不相幹”的問題,卻有許多微妙。
“回到從前.是指回到哪處?選擇又是以什麽選擇為終為準呢?”範寧的反問卻讓她一怔。
“單在那重極為豐盈而不常見的曆史,答案或許明確,但我卻沒能知道。我抱著敬畏的心認真思索過,並發誓在之後會更加認真的思考直至做出決定,可命運給我的時間太短了,在寫‘巨人’和‘複活’的那段日子太短,在漂泊歸來後的日子也太短,甚至到了聖珀爾托、到了豐收藝術節上登頂之後,它簡直連一個小時、半個小時、連多說幾句題外話的時間都不給我了。”
“而更多屈從於‘午’的時空啊,什麽又是過去,什麽又是相遇,什麽又是選擇,未定的命運和已定的命運又該如何去確認和安放呢?”
範寧的眼睛一瞬間有些失神。
在背後這條清澈溪水的邊界盡頭,在天空那片碧藍如洗的極目之處,一塊塊荒蕪而崩壞的色塊開始出現。
“瓊,我隻能告訴你的是,我敬畏你們每一個人,如敬畏最高的道德和純粹的理想;我讚美永恒的女性,如同讚美永恒的星空;我緬懷昨日的塵世,如同緬懷每一天愛人的日子,要是必須屈從於‘午’,那就將每一重有份量的時空一一回望也未嚐不可.隻是那經文上的《傳道書》上確實記著,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那萬千重曆史都是虛空。”
範寧望向的天空好像黯淡了幾分,這片原本天朗氣清的“柳芬納斯花園”,也好像突然有些凋敝破敗了。
瓊怔怔地望著範寧,覺得又像是在告白,又像是在宣言,甚至還有點像禱告,但實則都不像。
這些語調聽起來是有些心灰意冷的,卻又帶著某些引人入勝的率真、熱忱與自省。
她感覺到了神性。
“如今來看,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麽益處呢。”範寧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墓前枯黃的狗尾草,口中喃喃敘說,“瓊,你知道麽,我曾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但見神叫世人所經練的,是極重的勞苦。”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的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裏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何處。”
“萬事令人厭煩,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一切在‘午’的世代早已有過了。”
“那些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我從前自詡是詩人的後裔、雅努斯的根莖、提歐萊恩夜空中的晨星,如今站在死蔭的幽穀,回頭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輪椅上的瓊不知何時眼淚已流了下來,她忽然有些後悔提這些傷心的事,她抱住旁邊範寧的手臂,範寧卻輕輕掙脫,在其肩膀上稍作安慰意義似地停留後,整個人蹲到了墓碑前麵。
蹲下的這一瞬,場景如梭子般變幻,熱情洋溢的狐百合花開遍腳下,如一片傾倒而出的火海。
範寧持起花海中的一束。
“或許愛也是虛空,也是捕風。愛是一個疑問,‘芳卉詩人’曾在祂未逝的年景裏許諾永不教導於我,如今我卻願用肯定作答。”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遍地葉片鼓蕩搖曳,恍惚中,頭發雪白的小女孩似乎站在一旁,懷抱椰子怔怔相望,而秋千也在搖擺,夜鶯的歌聲向遠方飄遠。
“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風隨著意思吹,我聽見風的響聲,不曉得從哪裏來,往哪裏去。但很快我將去尋覓。”範寧輕輕說。
瓊還想忍不住朝他伸手,卻停在空中。
這是比《第三交響曲》的末樂章還要動人的神性啊。
遍地的花海很快變成了近乎幻覺的刺白,一片一條地剝落下來,連同墓園與墓碑一起。
唯獨那個“不墜之火”的見證符,在視覺中經曆了更長時間的殘留。
周邊的圖景中,開始出現影影綽綽的迭影。
很像啟明教堂,但也像那些藝術場館。
“還有你們這些虔信的人啊,世界若恨你們,你們該知道,在你們以先,它已恨了我。”
範寧語調低沉、坦然、悲憫。
“你們若屬世界,世界必愛屬自己的,隻是你們不屬世界,是我從世界揀選了你們,所以世界就恨你們。這也是虛空,也是捕風。”
“若定要將舊時舊日的那些高貴之舉稱為聖靈,又何嚐不可呢?雖說一切始於一次卷入、一樁合作,我卻恪守了這些年月,我說過‘惟願我的景況如從前的年月,如神保守我的日子’,我必是戀慕它們的。”
“隻是我現在被澆奠,我離世的時候也快到了。我總歸要去尋覓屬於我自己的‘缺失’,我不再講經布道,不再顯揚福音,卻也無愧於心。”
“因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從此以後,自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
範寧緩緩地站起,轉身。
這片花園與草坪已變得不複如初,臃腫而斑斕的色塊從一切邊緣的界線湧了進來。
“瓊,回小屋吧,我想最後再待一會。”
“最後待一會?你這是要?.”她從沉浸的心境中猛然驚醒。
“準備出發吧。”範寧的背影消失在小屋台階之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