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行漫記(其一):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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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樂的很多細節和質感,與範寧原先譜成的要素相比,出現了新的變化。
    “珍貴的香膏從夜的手中滴落,也從那束罌粟花上滴落,托起心靈的承重之翼。”
    “我驚喜地窺見一張端莊的臉,她溫柔虔誠地垂向我,在無垠纏繞的鬈發中露出母親嫵媚的青春。”
    “現在我覺得光多麽貧乏和幼稚,白晝的離別多麽令人喜悅,稱為恩惠也未嚐可知”
    低音弦樂器如暗流湧動,晦暗的“兩短一長”信號動機重複響起,略帶固執的次中音圓號於此從容地介入,吹響入夜的號角。
    隨後,大自然的狂暴呼嘯、糾纏刺耳的對位接踵而至,也有一些神秘可怖的星星點點在期間閃現。
    展開部後段,豎琴與弦樂鋪就柔美如仙境的輕紗,仿佛一切凝在空中。
    “黑夜會使你的仆人們疏遠你,你在廣袤的空間播下閃亮的星球,好宣告你的全能,你的複歸,在你遠離的歲月裏。”
    “但是那些無限的眼睛,似比閃耀的星辰更美,是黑夜在我們心中所開啟的。它能看到最模糊的繁星之外,無需光亮,即可望穿一顆摯愛的心靈的深底。”
    範寧懷抱吉他,靜靜地踏步前行著。
    “午之月”的病態光線依然投射而下,崩壞的天地之間隻此一人,絕非仿佛,而是實然。
    比起之前“心灰意冷”式的平靜,這種平靜再度發生了深沉的變化。
    是由“思索”和“尋覓”所帶來的靜默的厚重。
    他在平靜地理解、或創造著關於夜行的秘密。
    “道途之支柱,即三位一體,即時序合歸,各有解讀,各尋見證,各懷追求。”
    “三者為光,三者為夜,三者不計。”
    範寧竟然似乎在笑,他想到了一些人的身影,已淌落在曆史長河中,無限向下漂流的身影。
    “嗡——嗡嗡嗡——嗡嗡嗡——”
    樂曲的再現部,晦暗的“兩短一長”弦樂信號動機再度響起。
    本來“入夜的管弦樂”這首作品早就寫成落筆,再現部自然應該重新出現開頭次中音圓號的“入夜主題”,這是任何寫作都顛撲不破的規律。
    但現在範寧將它改了。
    完全地改寫。
    幾乎完全是另一思緒銜接上的產物,暗啞低沉的大號號角聲從荒山與地底之下傳來,附點的悠長起句,分解和弦上行,更為渴求的級進音階與連綿的憧憬
    竟然是《a小調第六交響曲》。
    竟然是來自曾經第六交響曲末樂章的,那條承載一切理想主義的“烏托邦式”副部主題,其中的一些特征碎片。
    它曾經得到過最美好的宣示、最殷切的渴求,也經曆了最深邃的破碎、最難解的滅絕。
    那是“悲劇”,本來不堪回首,不應回首,但現今居然在可能的《第七交響曲》中再次出現了。
    而且,拾起那些脆弱而敏感的碎片的,竟是一支如此樸拙又粗獷的低音銅管的號角聲。
    號角聲逐漸模糊、變形,融進了遲鈍的背景音群中。
    於是那些於靈性中服下的毒劑、親手炮製的陰暗樂曲與罪惡錘擊,竟然在這一刻與自身和解了。
    範寧釋懷地笑,就像生命的最內在的魂靈一樣,呼吸著它永不休止的天體的恢宏世界,並遨遊在它那黑藍色的潮水裏,觸碰閃亮的長眠的岩石、沉思的吮吸的植物、野性的狂熱的形形色色的生靈每種力量呈現無窮的變化,無數的聯盟結成又解散,讓它們神話般的形象籠罩一切塵世畸變之物,展示出世間表皮之下的可怖奇觀。
    當然,再現部中後段的一些激烈片段依舊如約而至。
    但樂曲尾聲,思緒漂遊的範寧終於下定決心、且已做好準備,他深吸一口氣,瑣碎而激烈地落指。
    伊利裏安的琴弦上的各色光影噴薄而出,讓整片世界無處不長滿的“樂器”集體爆發出令人牙酸的嘶鳴聲。
    “鏗!!”“轟隆隆隆.”
    腳下、天空、遠山、張牙舞爪的廢墟與植被.範寧的這一舉動撕裂了世界的表皮,周邊被打開了無數道閥門,或綻開了無數道豁口!
    層層虛幻的河流、雜亂的物件與光影、沁涼失落的漩渦,危險的實質化的下墜感紛至遝來,漂流湧動,就像山洪席卷而來時一路裹挾的碎石斷木,沿著漩渦一路打旋至更虛無的深處!
    範寧憑借執序者的力量,揭開了曆史長河的支流一隅!
    “轟!!”
    下一刻,背後世界的表皮層麵,那輪原本隻是安靜投射綠色光線的巨型月亮,表麵密密麻麻的褶皺忽然如同複眼般盡皆睜開!
    恐怖的被盯梢感和黏膩的濕冷質地,頃刻間傳遍了範寧的後背!
    “卡洛恩,你在幹什麽!?”
    就連瓊驚慌失措的聲音都從範寧的腦海裏響了起來。
    瓊現在的狀態極其特殊且難以理解,原本在外界是沒法發聲的,每當範寧將南國投影收回手腕上的花束徽記內,她的意識都會喪失,直至下次種下投影時,突兀地過渡銜接。
    但現在她竟然在範寧的腦海裏竭力發出了一絲聲音,隻能說明這個異變實在太恐怖駭人,已經威脅到了那一絲所剩無幾的潛意識了。
    “曆史長河!?.不是以前了.這裏麵已經麵目全非.你怎麽還敢這裏麵.全是活躍你這是要準備”
    瓊傳達出來的念頭很艱難,跳躍斷裂,如同夢囈,但“勸告踩停”的意思仍十分強烈。
    可範寧全然沒有理會背後的異變,更進一步,將自己的神智與認知徹底窺探進了表皮之下、水流之中。
    世界忽然從詭異的喧囂落入另一種詭異的寂靜。
    “的確,竟然成了這個樣子”他在輕歎。
    這裏既是世界表皮的下方,也是曾經移湧層的外沿,即與抵達核心的方向“荒原→環山→盆地→輝塔”完全相反的另一方向——荒原更外麵的懸崖、瀑布與無限漂流的下方水流。
    所有窺見世界意誌的有知者隻能向核心求索,無人敢反向涉足這裏,這裏是純粹無意義的禁忌的虛空。
    而且,以上隻是曾經的情況。
    現在就連移湧和夢境本身都已崩壞,和醒時世界粘連成了一團腐爛的結締組織,移湧外沿和下方的曆史長河自然也麵目全非了。
    長河的上下遊、幹支流、左右岸關係不再,放眼望去隻是無數個腐臭的水坑水潭,各自倒映著綠色月亮的褶皺,再彼此以扭曲細小的血管連接、蜷曲、折迭,如同一整條黑暗而沉重的帶子自我成團。
    連曆史本身都已破碎,何談去打撈長河中破碎的執念與人?這一目的連同它本身的性質一樣同屬禁忌和虛無,但範寧永遠記得自己曾經作出過的承諾、發出過的夙願。
    “我會帶著你們的投影繼續尋找答案,直到有一天在漂流的長河中將你們重新拾起。”
    他向前邁動著步子,仍憑眼前“水潭”中的腐敗漂浮之物,浸沒了自己的褲腿與雙膝。
    “我心中感到天堂般的困倦,去那聖墓的朝聖之旅曾經那麽遙遠,使我疲憊,十字架沉重不堪。”
    “晶瑩的波浪,非尋常的感官所能聽見,湧入墳塚幽喑的腹地,塵世的潮水在墳腳冒出”
    那首“入夜的管弦樂”已經止息了,漸漸地,隨著範寧前行,音樂的色彩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之前很長一段時間,範寧是一直無法明確的。
    自己所寫的“入夜的管弦樂”是否要作為接下來可能的《e小調第七交響曲》;
    是否要作為第一樂章而存在;
    又該繼續寫些什麽。
    因為這裏不再有聽眾,不再有需要履約的“創作委托”或有意義的儀式所需。
    一首不為演出而寫的作品是否存在?
    即便曾經創作《第四交響曲》的日子裏,它也是有著帶出塵世的可能性。
    但範寧現在意識到,《第七交響曲》是應該存在的,且確切隻為自我的尋覓與冥思,隻為夜幕落下後的罪惡的解毒劑。
    新的樂章。
    號角聲孤獨地吹響。
    一絲憂鬱的溫柔,一絲懷舊的寧靜,開始滲透進來,帶來更神秘而黑涼的木管樂的調子,如同第一顆星辰悄然浮現前的預兆。
    詩人諾瓦利斯以頌歌緬懷黑夜,如今範寧同樣明白了,自己該在第二樂章,記錄何種關於夜行的言辭與秘密。
    或可將這個樂章稱為“夜行漫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