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行漫記(其一):少時
字數:4430 加入書籤
“作為源語域的‘夜’有如下特征。”
“夜幕落下之後,人們會失去活力,與之俱來的是對睡眠和死亡的恐懼。
曆史長河的死水潭冰冷而黏滑,浸透了範寧的臉龐。
他仍在向前邁步。
號角之間的應答與休止,讓樂章開頭引子的回聲效果空曠而清冷,而後鳥鳴般的神秘木管旋律漸漸讓整個畫麵清晰起來。
盡管腐臭的水潭中漆黑一片,且無處不充斥著“蠕蟲”寂靜又虛幻的耳語,但範寧還是竭力看見了暗綠色月亮倒影的背後曾是無邊無際的大地,那裏是諸史的居處和人類的故鄉——在朝霞映紅的群峰之上,在大海神聖的懷腹裏棲居著太陽,點燃一切的活靈靈的光,隻是大地最早的子嗣們都被死死壓在群山之下,他們對新生的無可名狀的蠕蟲懷著毀滅的怒火,但又無可奈何。
範寧探望著這一切古老的畫麵,鞋與褲腿帶動水流嘩啦作響。
“夜行漫記”引子結束之時,竟然再次響起了“悲劇”交響曲中的“警戒和弦”。
可與曾經原曲中那種“大三和弦——小三和弦”陡然轉換的陰霾感不同的是,這一過程是分解和弦的形態,模糊搖擺的音流讓毒性的“劑量”緩和了太多太多,更趨向於是一種聲音的思考與探索。
終於,在某一刻,水麵退卻了。
長滿苔蘚的回憶的碑柱從底泥顯露。
第31小節,進行曲性質的主題第一次顯現,但氣質和速度比起一首該有的“進行曲”而言實在太慢,尤其是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節奏,隻能說,是一種獨自的“漫步”。
範寧的腳步如此停在了一片廣闊的、被怪異藤蔓和晶體結構侵占的廢墟麵前。
他循著一些殘存的、具有特定風格的破敗拱門和雕像基座往上望去,依稀辨認出了上方的字跡.
又低頭在自己手持的黑色手機上,停留了更長的時間。
“這裏是”
視角的閃念、認知的體感,在這一刻發生了分裂和並行。
範寧仍是那個懷抱吉他、衣衫襤褸的範寧,冷眼旁觀著這些在陰影中顯得銳利又失真的畫麵,但同時,他又是畫麵中的親曆者,穿梭於樓宇和林蔭道之間,手中黑色金屬塊的冰冷觸感細膩而真實,分明能看到手機屏上ins少女頭像的彈窗在不斷跳出。
“維也納音樂學院,還是放到‘推薦路線’裏麵了。當年總逃課來聽彩排,比藝術管理專業課有意思。保安霍夫曼先生養的白貓最愛蜷在107,那間琴房的采光最好,而且還有我投喂的零食,它現在若還在,該有十歲了吧。”
橡木地板隨鋼琴的敲擊伴奏微微震顫,隔壁有人在練聲。
舒伯特《冬之旅》,第五首,“菩提樹”。
範寧靜靜地走在走廊上,光線在變暗變舊,陳設與氣味有些傷感,他的身材變得更瘦了一些、臉龐和肩膀更稚嫩了一些,頭發留得稍微長了一點,但雙目中仍有那些熟悉的光與熱。
“吱呀”一聲,琴房的門被推開,暮光透過窗子將五線譜染成蜜色,將葡萄酒傾倒在皮質座椅上,窗外掠過白鴿群,譜紙的陰影在變幻,恍若當年在琴房練琴的學生們劃過音符的指尖。
範寧俯身時嗅到了陳年鬆香與薄荷交雜的氣息,生鏽的德語字樣鐵盒裏有貓條的包裝紙,還有化開又凝固的糖果,已與絲絨襯底粘連。
他笑著在琴鍵上落指,舒伯特D.960第三樂章,諧謔曲的旋律靈動翩躚、無憂無慮,但輕快得有些不真實,有些暗色轉調令人無法釋懷,像是失去了什麽東西。
而且其他房間的鋼琴聲逐漸變得鬼魅起來,濃鬱的低音區混響,四度迭置的神秘音流,芬芳的危險氣息和強光閃爍的敲擊。
竟有人在練斯克裏亞賓的“白色彌撒”。
“同學,你的登記時長超時了。”
紫裙少女輕敲兩下後推開房門,手上抱著一本黑色譜夾,聲音禮貌而清冷,說的是最熟悉的中文。
“不好意思。”
範寧站起身來,瞟了一眼鋼琴右上角“請帶好隨身物品”的楷體貼紙,把自己的雙肩包背上,與紫裙少女擦肩而過。
對了,鋼琴也不是立式施坦威,中央C上麵的標識隻是雜牌琴。
周圍的陳列從西式變成了中式。
綜合性大學不缺科研經費,隻是那時,藝術教育的硬件條件很有限,每人憑學號一天最多預約2小時琴房。
但很快總結出來的經驗是,登記完後可先不管那麽多,一般賴著練到超時,直到下一個人來催。
大學生活動中心走廊盡頭的落地鏡,照出了少年穿迷彩服提水壺的身影。
「歡迎11屆新同學」「玩轉社團招新季」「移動聯通授權服務點」.
校園裏橫幅標語和各色帳篷隨處可見,樓堂館所新舊混雜,還有幾處扭曲的廢墟骨架、以及掛著警告標識牌的工地,斷裂的陰影盤踞在其中,地衣時刻在蠕動,有些還蔓延至腳下,惡意揮之不去。
範寧一步步走在主幹道上,略微曬黑的臉龐白了回來,迷彩服變成了T恤,T恤又變成了薄外套、和更厚的衝鋒衣。
“範大師,吃完飯五連坐啊,虎子去開機了。”
“怎麽說,先來一手卡爾還是SF,哥幾個幫搶?”
食堂一樓排隊窗口,幾個室友和好哥們暢想著DOTA上分計劃,還是熟悉的台詞、熟悉的風格,其中一位眼鏡男發型淩亂、身形幹瘦,兩手不知道提了多少裝著盒飯和包點的塑料袋。
“今天有排練。”範寧擺擺手。
“哎,大師又鴿了,不得勁了啊。”身材壯實的東北男生瞬間垂頭喪氣。
“和學妹排練嘛.你懂得。”
“咳咳,學妹們,學妹‘們’。”
“藝術好啊,我也想為藝術獻身。”
有人在斜眼笑,有人作出更正,有人在一本正經評價。
這幫牲口們關係鐵是真的鐵,損是真的損,但羨慕是真誠的,覺得“範大師牛逼”是真誠的,充滿荷爾蒙氣息的誤解和調侃也是真誠的。
“周末吧。”範寧搖頭笑笑,“明天SF帶你們飛啊。”
“可以的,我手一波敵法穩下後期。”
“滾啊,二十分鍾一個堅韌球的敵法。”
範寧笑罵一句,提著飯菜打包盒已經大步離開,將身後室友抑揚頓挫的不甘怒吼聲遠遠甩開——
“我就是要出狂戰斧!!”
褪色的食堂輪廓已在背後很遠,範寧繼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徑。
這些都不存在了。
不是如今才不存在的,是早就如此了。
範寧微微笑著,開懷、惆悵、釋然。
每個人都無法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
暮色天際,暗綠色的彎月懸掛,將一種懷舊、危險又失真的光暈籠罩在校園裏,“夜行漫記”卻進入了一段舞曲風格的段落,旋律線條如同少女微微起伏的悸動心緒。
溫柔、美好,無憂無慮、令人困惑又沉淪,不願深究夢境其為還是真實。
場景像水一樣流動,綿延交匯在了一起。
範寧靜靜地走著。
更多熟悉的事物景物映入眼簾。
潔白的石磚、點綴鮮花的草地、盛開的噴泉與漂浮的枯葉、更遠處橡樹和香樟掩映之下的古典紅牆。
這分明又是聖萊尼亞大學,邁耶爾廣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