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行漫記(其一):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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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爾德院長”
兩個範寧身影錯開之時,不知是其中的誰在喃喃自語。
身後,上方,門口,一圈記者模樣的人蜂擁而上,扯著嗓子朝那個渾身血汙的範寧叫喊,一大堆各方麵的提問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而抱吉他的範寧還在往大廳下方、舞台前沿走去。
中段舞曲的聲音忽然變得近乎粗野,單簧管和雙簧管的節奏有點像“巨人”第二樂章的鄉村“利安德勒”,卻又不是,範寧的手指在吉他指板上滑動,帶出弦樂組的鬼魅滑音,一切被突然的轉調所扭曲。
舞台呈現褻瀆扭曲的深坑,上方是天空的豁口,黑夜中暗綠色的彎月依稀可見,豁口邊緣,磚石鋼筋裹挾著灰塵大片大片墜落。
“卡洛恩,快走!走啊!.”
“繼續好好彈你的鋼琴,寫你的曲子”
殘軀慘不忍睹的老人在深坑內艱難而重複地催促。
即便那個渾身血汙的範寧,已經走出了大廳。
古爾德院長.範寧喉頭終於哽咽。
他伸手竭力地探出,想采擷到其中閃爍的一二琥珀星光,但場景天旋地轉,喊出來的稱謂不知怎麽變了——
“顧老師!!”
日光燈的朦朧散光聚攏收束。
窗外是深夜。
一個穿著普通夾克、頭發有些淩亂但眼神專注的中年指揮老師,正靠在堆滿總譜的辦公桌前,和大學生模樣的範寧語速飛快地討論著什麽。
頭頂的牆壁上還張貼著“禁止吸煙”的文明標誌。
“顧老師我覺得我想試試。感覺這個‘柯達伊教學法’很適合同學們現在的情況。”
“嗯?匈牙利的那個柯達伊?怎麽說?”
“說實話,了解後我感覺挺顛覆常識。”範寧一頁一頁揭著自己打印的資料,用著還不太熟練的“匯報技巧”迫切地羅列著自己發現的東西,“這個教學法在國外可能主要是用來教小朋友的,但換作我們這裏真挺適合,原理上,嗯,主要是‘音樂本能激發’和‘內心聽覺訓練’.它認為人聲才是最好的樂器,您看這前麵的課程竟然都不教五線譜和基礎樂理,甚至不用鋼琴都行,因為它考慮的是最壞的基礎條件,隻需一把音叉,當然我們倒是沒這麽寒磣.”
“嗯,這些聽唱模仿的確沒什麽門檻。”顧老師在點頭,“後麵,我看看,這裏還有一套‘十二音手勢’?”
“小朋友練幾天都能記住,成年人肯定一教就會。”
“試試吧,記得模仿訓練素材找點他們熟悉的,流行歌曲或那種日式的.你們叫什麽來著?二次元吧?嗯,那些動漫歌曲也行,還可以適度編排一些二聲部的輪唱或伴唱旋律,你是年輕人,更熟悉這些風格,關鍵是要同學們感興趣.”
信息的交流和共識的達成很高效。
沒有高談闊論,也沒有主次之分的發號施令,隻有就事論事的探討、建議和指導,以及關於音樂本身和“興趣激發可行性”的“斤斤計較”。
正是這位普通的顧老師、一位具備敬業教學態度的音樂教育者、世間數千萬“飛蛾”中的平凡之一,接納了一個理工科大學生看似異想天開的“柯達伊教學法”建議,並願意付出額外的心血去嚐試。
深夜結束討論的範寧,衝下樓梯的速度快得飛了起來,懷抱吉他的範寧站在窗口,靜靜看著穿深灰色衝鋒衣的少年身影一路跑出教學樓。
牆上的時鍾過了午夜0點,忽然變得紊亂,那幾根時針先是顫動,然後甚至交錯倒轉起來。
時間刻度的讀數也變成了夢囈般的亂碼。
“繼續好好彈你的鋼琴,寫你的曲子”老鋼琴家重複著囑咐,直到奄奄一息。
顧老師的辦公室像被稀釋的顏料般“擴散”了開去,範寧仿佛同時站在一個燈光慘白、牆壁斑駁的大學活動室裏,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劣質音響的塑料味。
“來來來,合唱節目大家再練兩遍啊。”
“校級的文藝匯演,級別不一樣!咱要給自己學院爭點麵子啊”
於是耳邊響起了糟糕透頂的“合唱”。
音響播放著錄音帶,底下幾十個同學機械地跟著“齊唱”,男聲來一段、女聲來一段、最後合一段,聲部唯一的區別就是相差八度。
幹癟、粗糙,毫無美感可言。
“這特麽叫合唱團?這叫‘齊唱團’還差不多!”
前世的那個隊伍中的範寧人都傻了,帶著驚愕與不甘的心聲,清晰地回蕩在過往的意識裏。
即便是如今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範寧,仍然再度本能地產生了焦灼與刺痛,這無關什麽“優越感”,也絕不是看不起誰,純粹是看到“美”的本質和“審美”的天性被掩蔽後的惋惜喟歎。
“小夥子小姑娘們,我們先來做個好玩的遊戲。”
範寧的目光有些失神,他忽然發現有些人在打量著自己,是另一個出聲的自己。
這間西式風格的教室是新修的,很高檔,但坐在位置上的小姑娘小夥子們穿的衣服很廉價,且洗得發白,與另外兩位坐在鋼琴前的聖萊尼亞音院學生代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來,你們學著我唱。”穿筆挺西服的範寧在朝左邊座椅的人招手。
“do。”“do——————”
“很好。”範寧拍手,“再來。”
&ni。”“mi——————”“sol。”“sol——————”
“好!小夥子小姑娘們,記住你們各自的音高,十、九、八”
&ni/sol——————”明朗而溫暖的C大三和弦,被少年少女們緩緩合唱而出。
聲音明明應該是空靈、清澈的。
明明應該會像一束純淨的光線刺破障壁、降臨世間。
但一旁懷抱吉他的範寧怎麽都聽不清楚。
他快步走下了座位間的過道。
“簡譜大家認識吧?”
“就是1234567嘛。”
“對的,對的,能不能唱一段這個試試?”範寧將一張簡單的簡譜試唱測試遞到一人桌上。
“呃不會誒。”青澀麵孔的女同學在搖頭。
“你呢?”範寧又換了位發型飄逸的男生。
“我試試呃,這個歌我不熟悉啊。”男生依舊搖頭。
“你不是KTV麥霸麽?”範寧愕然。
“啊,他是大神,我們的學院歌手新人王呢!”旁邊有人煽風點火。
“呃這個,我沒聽過,我沒聽熟,我也沒法直接唱出來啊.”飄逸頭發的男生有些尷尬。
同樣作為大一新人,他知道眼前這位是名副其實的“鋼琴大神”,在軍訓時就已經傳開了的,顧老師非常信任,如果說“你行你上”肯定會被光速打臉。
“不是有簡譜麽。”
“呃這個,確實不太熟啊.”
“我再想想辦法。”範寧無力捂臉。
那種麵對龐大、僵化體係的無力感,那種明知美為何物,卻無法將其播撒至更廣闊土壤的憾恨,如同冰冷的雨滴,落在此刻欲要匯聚的溫暖星光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