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落井下石

字數:7748   加入書籤

A+A-




    晚上睡前張老漢發了一通脾氣,原本家裏就人口少,他再沉著一張臉,家裏更安靜了。

    張新陽也不是鬧騰的人,在智能手機發達的時代,他也很少玩手機,有空都是在看書, 回到裏屋後,帶上門他便關了燈,打開床頭燈安靜地看著書。

    裏外屋的牆是實心的,雖然隔音,也隱隱能聽到外屋父母在說話,應該是母親說了什麽, 後來引來父親的嗬斥,然後就安靜了。

    張新陽反而睡不著了。

    他得想辦法再把父親勸通, 靠時間往下拖在父親身上根本沒有用。

    清晨, 張老漢天亮就起來去了田裏。

    他背著鐵鍬往後院走,路過白菜地,帶著露珠的白菜看著很是喜人,張老漢此時看著卻覺得心堵,賭氣似的扭頭就走。

    水稻都抽穗了,正是包漿的時候,在抽穗三十到四十五天之間,這期間要保持田間的土地濕潤,間歇灌水,讓稻田保持幹濕交替,還要觀察水稻這時期的顏色,看要不要追施。

    張老漢種了一輩子地,就這麽說吧,隻要他站在水稻旁看一眼,就能看出這水稻有啥毛病,哪時種出的毛病。

    走到自家地頭,張老漢放下鐵鍬, 望著水稻,眉頭慢慢皺起來,又走到別人家地頭看了一翻,轉身又回到自家地頭,他掏出一支煙慢慢抽了起來。

    張老漢今天回去得早,張母才起來做飯,見老頭就回來了,挺驚訝的。

    “今天得去鎮裏買點尿素。”張老漢坐在院子裏,把早上發現的問題說了,“和別人家比,咱們家葉片有些黃,之前底肥施少了,現在有些不夠用了。”

    聽到這個,張母也很重視:“我記得咱們還有兩袋,我和你先去地裏揚這兩袋肥,讓新陽去鎮裏買回,這樣也不耽誤。”

    水稻葉早發黃,後期穀粒飽滿上不來,也會造成減產。

    張老漢繃著臉沉默了一會兒應下了。

    到底在和兒子賭氣與水稻之間, 他還是先放下了與兒子生氣這事。

    張母去裏屋把兒子叫起來, 又給他拿上錢:“你去鎮裏先把尿素買了,早飯就在鎮裏隨便吃點。”

    母親這麽急,張新陽也不敢耽誤,騎著電動車走了,到鎮上後張新陽先去了農藥化肥店,把肥買了讓送到家裏去,他也沒耽誤直接騎著電動車跟了回來。

    化肥就卸到了院裏,張新陽先回屋找了口吃的,隻找出幾個煮好的雞蛋,一口一個吃了兩個,就去院裏忙著把化肥扛到庫房裏,又在電動車上放了兩袋往地裏送。

    電動車隻能到村裏的房子後麵,後麵與地頭還隔著一片樹林,張新陽扛了兩趟把化肥送到自家地頭。

    站在地頭能看到父母在田地裏走動,上午九點多,天開始熱起來,無遮無擋稻田,驕陽直逼背脊。張母一隻手抱著化肥盆,另一隻手揚用力地把化肥灑向天空,白花花的化肥在太陽底下閃一道銀光,均勻地落下。父親在另一邊重複著母親相同的動作,老倆口在泥濘的田裏跋涉著。

    站在樹蔭下,張新陽都覺得熱,更不要說在日頭下泥濘裏行走著的父母。

    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什麽父母的執念供他和大哥念書,要讓他們留在城裏的原因了,因為自己落在農村這個苦窩子裏吃苦受累了一輩子,所以不想讓兒女們受同樣的罪。

    隻有小學文化的父母,在他們看來要想改變命運,唯一出路就是讀書,才能不受這份罪,而離開農村或許是他們一輩子的夢想。

    張新陽壓下心底的酸,沒有再給自己發呆的時間,又來回四次去家裏拉了化肥過來。

    搬來十袋化肥有兩袋留在地頭,前麵先扛來的都讓他送到田地中間,這樣也不用父親再走回地頭扛進去。

    最後剩下的兩袋留著,他脫下鞋子,肩上扛著一袋,一手提著盆往田裏走去。

    “肥送過來就行了,你別下來了,這點地我和你爸兩三天就揚完了。”

    張母看到兒子過來,才停下來,大熱的天她穿著長袖,和兒子說話時,她用衣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我和你們一起揚能快點。”自己都二十八了,真讓父母幹活他站著看,他也看不下去。

    看到兒子不聽話,張母急了:“天這麽熱,曬中暑了。聽話快回去,你要真想幹活把中午飯做了,我和你爸回去就能吃上現成的。”

    “讓他幹,以前上學不能幹,現在不上學了還不能幹?就你家生的孩子金貴。”遠處,張老漢丟了一句,張母也不再勸了。

    張新陽笑著倒了一盆化肥,去父母沒有走的那趟水田裏,腳踩在泥裏,整個身子都陷下去,要真沒有下過水田的人,一定會被這種感覺嚇到,一腳下去整個人快要陷進去,飄飄的,沒有根。

    張新陽卻不覺得嚇人,這些年上學家裏不舍得他下地幹活,他上學的時候也經常自己找地方去學習,在田地裏沒少待。

    揚肥上藥這事他很快就能上手。

    一上午的工夫,一家三口就揚出一半的田地來,一起往家裏走時,張母看兒子臉被曬紅了,人卻挺精神,也放下心來。

    到地頭,張新陽馱著母親先回家做飯,張老漢一個人慢慢走回家。

    趁老頭不在邊上,張母才不怕說的話被他聽到,於是勸兒子這幾天心放寬點,現在田裏又缺肥,事都趕到一起了,老頭子脾氣能順才怪。

    張新陽反過來安慰母親別太擔心。

    全家人動手,三天的活兩天便幹完了,還有些邊角張老漢怕揚不到,後麵的幾天又去田裏補了幾次。

    水稻齊穗期的肥也不敢上多,怕貪青晚熟,所以上肥多少就要看經驗。

    張老漢種一輩子水稻,底肥上少了還是頭一次遇到,這事對旁人來說不算啥事,補肥也是常有的事,可對張老漢說,那就是天大的事。

    種水稻是把好手,是他最引以為豪的,如今卻出了現這種最不該出現的紕漏,也著實打擊到了他。

    張母勸了幾次沒用,幹脆也不勸了,村裏藏不住事,張老漢天天往田裏跑,整天幾乎都待在地裏,隔壁劉英好奇問了句,晚上村裏人又聚到一起說話,這事就傳開了。

    村裏人倒沒有別的心思,不過是大家閑時打發時間就說上幾句。

    可高朋舉卻有別的心思,終於盯到張老漢這天也過來了,不動聲色地走出家門湊過去。

    他自帶節奏地把話往張家水稻的事上說,把心裏盤算幾天的話說了出來:“缺底肥這時看出來也不晚,要是再晚幾天發現,稻子產量就上不來了。新陽學的是農業專業,這個咋沒看出來?”

    “新陽看不出來也正常,專業是理念,真要把專業轉化成實踐,還得靠經驗。”高朋舉前句話讓人聽了他是在看不起張新陽,但是這一句又把話帶回來,仿佛隻是普通的聊天。

    村裏人心裏的彎彎道道少,順著這話就說下去了,祖祖輩輩都一個村裏住著,又是從小看著長大的,把每個孩子看成自己家的孩子。

    不管誰家的孩子,說起來還是自己家的好。

    說到張新陽的專業,大家又誇讚起來。

    高朋舉心裏不舒服,不就是多念幾年書嗎?怎麽在村裏人的眼裏就成了最成功的人?

    原想今天給張二叔這裏添堵,現在看這招行不通。

    不過沒事啊,高朋舉這兩天也沒閑著,張新陽老叔老嬸為了土地承包的事都吵了起來,這幾天也聽說張二叔又不同意張新陽在家搞農業了,他再適當的添把火就不信把人趕不回城裏去。

    天晚了,聚在一起的人都散了回家。

    張父和田奎走在前麵,兩家是親戚,田奎也就直接問了:“聽劉英說你又趕新陽回城裏去?”

    “他要搞農業我也不是不支持,可搞他的那些東西哪那麽容易?他現在年輕衝動想得不長遠,以後老了一事無成,就知道我現在這麽決定是為了他好。”

    田奎覺得可惜,卻也覺得他說得對:“高朋舉回村這些日子,聽說咱們村後麵的土承包得差不多了,聽說花出去七八十萬了,這還隻是承包土地的,承包期是五年,還不算進設備的。現在還啥也沒看到就花這麽多,現在想幹點啥事業哪不容易啊。”

    到家了,兩人各自分開回家了。

    張母看著老頭又沉著臉:“這好好的咋又不高興了?”

    “高興?你聽聽村裏人都在背後議論咱們家啥,看你還能不能笑出來。”

    “咱家有啥事能讓別人議論的?”

    “啥事?你這心可真大。”張老漢從晚上高朋舉說起,“高朋舉那是無心說的嗎?就是拿話嘲諷新陽你沒聽出來?一個大學生回村裏種地,不是在外麵混不下去是什麽?回來時田奎也說了吧,沒有那個經濟能力,還搞什麽創業,安份找工作得了。人家外人當然不好直說,也就傻子才會直接說出來。”

    張母奇怪:“田奎啥時候說的?”

    老頭子不說,張母想了一下:“回來的時候你們倆說的吧?田奎這一輩子看得起過誰?他自己是老師,兩個孩子又都考上大學留在城裏,他說的話你要在乎,就別活了,得憋屈死。”

    張老漢和她說不通,幹脆不廢話:“明天你和他說,讓他回城去。”

    “要說你自己說去,我不說。”

    “那就打電話給老大,讓老大說。”

    “老大一天天忙著補課,你過生日都趕不回來,他哪有空?”

    “人回不來,打個電話也沒空?老子還活著呢,真不能動那天還指望他養老呢。”

    眼見著老頭子又發脾氣罵起來,罵養兒子沒用,張母也不急,平時什麽樣現在就什麽樣:“大半夜的,你不怕丟人就罵,全屯子都能聽到。”

    這話好使,張老漢又罵了幾句,就不吱聲了。

    兩人都過一輩子了,張母年輕時還能和他爭論幾句,鬧得自己一肚子氣,後來也學聰明了,任你怎麽罵,我就是不接茬,最後張老漢自己也覺得沒勁就收聲了。

    張老漢不出聲了,張母才絮叨起來。

    “孩子大了,你還像小時候那樣說罵就罵,也不怕寒了孩子的心。”

    “人家創業有錢,咱們沒錢,就力所能及的支持孩子,別總給孩子拖後腿。”

    “你這一天天倒是好,心情不好衝孩子使勁,孩子自己要搞事業你也罵,就沒有你看順眼的事。”

    “還好今天孩子去後屯住,不然聽到自己爸和外人一樣看不起他,心裏得多難受?”

    這幾天沒事,張新陽就去後屯陪他老舅了。

    其實也是躲著父親。

    關了燈,張母躺下:“高朋舉一看就沒安好心,要不是他給出比別人家還高的價格收老三家的地,老三兩口子能打起來?”

    “不睡覺就去院裏站著。”

    黑暗裏張老漢喊了一句,屋裏安靜片刻,張母不怕道:“張樹新,這輩子你也就知道對我發脾氣,能耐都使在自家人身上了。”

    張老漢翻了個身,背對著老伴,後悔剛剛說那一句了,現在一來,還不知道要嘮叨多久。

    在後屯的張新陽沒直接去舅舅家,而是先去老叔家說話,王華殺了隻小雞,晚上用兩人從湯旺河那邊拿回來的野山菌燉的,柴火大鍋燉的小雞和蘑菇,還沒有掀開鍋蓋,屋裏就香味四溢。

    小雞也是家裏的散養雞,味道比養殖的那種肉雞味道正宗,燒出來的湯,鮮得眉毛要掉。

    王華讓兒子去叫了廖三哥一起過來吃,他不肯過來,盛了一盆讓兒子送了過去,等他送了菜回來,三人才坐下來吃飯。

    “你老叔就那個破脾氣,這次我和他吵架也不是因為你,你別往心裏去,地不承包出去也不是因為你,一天天在家也沒啥事,現在種地也方便,都是機械化,也就春天和秋天忙,其他時候都閑著,農民哪能不幹活,不然還叫啥農民。”

    王華往他碗裏夾肉,勸他多吃點:“你老嬸一輩子也沒啥正事,你妹妹和你老弟要不是你爸幫著,他們倆連書都讀不成,你老叔隻知道釣魚,現在你妹妹嫁人了,每個月都給我轉一千塊錢,說當生活費。現在就剩下小龍了,將來結婚就靠他自己,能找到媳婦他就結,找不到媳婦就這麽單著。”

    張萬龍聽到自己娶媳婦的事,一點也不害羞:“媽,你放心,就你兒子這麽優秀,一定能給你帶個好兒媳婦回來。”

    “你可拉倒吧,你二哥能找個媳婦回來我信,就你?連自己都養不活,哪個姑娘你?”王華沒給兒子留麵子,“這次你跟你二哥好好幹,爭點氣,也讓村裏人看看。”

    哪有父母不望子成龍的?

    王華隻是個農村婦女,沒多少見識,也沒啥能耐,丈夫一輩子不爭氣,兒子也不務正業,如今有這樣一個機會,王華也知道該怎麽做。

    吃過晚飯,張新陽趁著天亮在去舅舅家,人還沒走,接到了七叔來的電話,電話裏也問起了他爸是不是又趕他回城裏的事。

    張新陽安慰七叔沒事,掛了電話後在一旁的張萬龍開口道:“二哥,一定是高朋舉搞的鬼,他巴不得你回城裏呢,這樣我家的地你家的地,他都能包了去。”

    “就是我回城,我家的地他也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