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知曉
字數:7482 加入書籤
張母心裏藏著事,回屋摘白菜準備下鍋時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張老漢難得看到老伴摘菜沒放電視,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劉英和你說啥了?”
張母目光躲閃:“沒說啥。”
“是不是和新陽有關?”
“孩子好好的,能和孩子有啥關係?你一天天就瞎想。”
“他要回城裏我就不瞎想,讓你給老大打電話勸勸他,你打了沒有?”
“打了打了, 老大說會打電話勸。“
一輩子夫妻,張老漢看她這敷衍的樣子,哪裏還猜不到她在說謊,一看就是沒打,哼了一聲:“你就慣著去吧,孩子早晚讓你給養廢了。”
張母不愛聽這話, 再想到高朋舉說兒子是農民, 老頭子的話無疑是火上澆油:“啥叫廢掉?當農民就是廢掉?高朋舉在城裏做包工頭還回農村來種地, 圖啥?還不是圖掙錢?”
“我不和你爭這些,別人家的事我不管,新陽必須回城裏。”
“城裏城裏,你要喜歡城裏,你就去老大那,沒有攔著你。”張母把手裏握著的小白菜用力摔到簸箕裏,起身端著簸箕出去了。
張老漢看了還嘟囔一句:“老太婆今天吃瘋藥了?”
高朋舉回到家裏,心裏也不痛快,中午吃飯時聽到他爸又誇張新陽,忍不住就把上午的事說了:“我又沒說看不起農民,他就衝著我發瘋,我看他也沒有你們嘴裏說的那麽斯文,脾氣可不小呢。”
高毅江臉上沒了和藹,變得嚴肅起來:“你那話還不是看不起農民?那什麽樣的話是?”
高母也接過話:“你搞你的家庭農場,人家要搞人家的有機農業,你上門去要承包人家的田地,這不是欺負人嗎?也就新陽脾氣好,換成我直接趕人。”
“媽, 你們不都說張新陽留在村裏種地可惜嗎?咋到我這實話實說就不行了?”
高毅江惱火地看著兒子:“你那是為人家好才去說的嗎?你是去示威吧?村裏就裝不下你了,你看看你回來後鬧的那些事,鬧得張樹林兩口子打架鬧離婚,你張二叔心裏能對你沒意見嗎?”
“我是正常包地,他們兩口子意見不統一關我什麽事啊?我又沒強行包。”
“別以為我不問就不知道你在背後搞的那些事,我和你媽在村裏一輩子沒讓人說啥,你最好安分守己點,別把我和你媽那點好人緣都敗光了。”
“啥好人緣啊?你就說你當這個大隊支書,得罪多少人?你一心一意為大家辦事,可有人感激你嗎?現在誰不是顧著自己掙錢,就你還有閑心管這些閑事。”
啪的一聲,高毅江將筷子往桌上一拍。
高母嚇了一跳,瞪了兒子一眼,怪兒子說話不中聽,然後開始和稀泥:“昨天給你媳婦打電話,她說這個暑假回來待幾天,你問過具體哪天回來嗎?八月過去幼兒園又開學,就回不來了。”
高毅江不希望妻子摻進來當和事佬:“吃完飯跟我去你張二叔家跟新陽道歉。”
高朋舉不說話。
高母看丈夫臉色越發難看,忙勸兒子:“和你爸去, 今天這事是你不對, 一個村裏住著, 別鬧得日後見麵像仇人似的。”
父親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著,母親又勸著,高朋舉這才不情不願地應下,落在他身上的視線才移開。
至於剛剛兒子指責他做這個大隊支書的事,高毅江沒有提這事,當年退伍下來回到村裏,他就被村民選上做村長,後來慢慢當到大隊支書,春耕秋收,遇到農村最忙的時候,他永遠不會在家裏,妻子雖沒有說過,他也知道妻子心裏的苦,孩子們有意見,他也都默默地咽下。
如今人們生活水平越來越好,他是高興的,可村裏的人口流失卻越來越嚴重,有些村裏隻剩下四五戶人家,全部是老人。
大批的土生土長的村裏人就這麽慢慢消失,這不是他想看到的,但也無能為力,他也盼著走出去的的年輕人,特別是考上大學了的年輕人畢業了回鄉,像張新陽這樣有才學的大學生,又抱著振興家鄉的理想回來,實在是一人難求。上麵講的金山銀山怎麽好,如果沒有人在農村裏紮根,什麽山都好不起來。
說是下午去道歉,出家門卻是在晚飯後,高家父子兩個往村西頭走,高朋舉雖然不想去,卻也不敢和父親頂著來。腳下的路走過多少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誰家有隻狗,誰家養了幾隻雞,沒有高毅江不知道的。天已擦黑,家家戶戶開了燈,從村裏走過能看到許多人家坐在院子裏吃飯,看到高家父子經過門前,端著飯碗到門口熱情地打聲招呼。
高毅江滿臉堆笑,不時停下來和村民說上幾句,高朋舉跟在父親後麵走走停停,心思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很快就到了張家。
來到張家門口,院門沒關,老遠就看到張家三個人坐在院子裏吃飯,他們看到高家父子進門,張老漢笑著放下筷子站起身迎接,張母趕緊到裏屋拖了兩張椅子放到窗戶下讓坐,而張新陽到房間裏找來了兩把芭蕉扇,分別遞給了高家父子趕蚊子。
“毅江過來了。”
“二哥你們快吃飯,我也是吃完了沒啥事閑溜達。”高毅江快走幾步,高朋舉跟上。
張老漢用手心擦擦嘴,搬著自己坐的椅子到窗下:“正好吃完了,來來來,坐,坐。”
三人在窗戶下坐定。
高毅江雖然和張老漢在說話,也注意著那邊張家母子的舉動,他進來打招呼時,突然發現張二嫂就沒有平日裏熱絡,臉上也淡淡的,他就知道兒子真的闖禍了。
兩個人先是口不對心聊起了水稻灌漿的閑話,高毅江很快說明來意:“朋舉今天這事做得不對,我帶他過來給新陽道歉。”
張新陽正在吃飯,聽到這話也停下來,回頭看過去,正好見高叔對他招手:“新陽過來。”
張老漢一頭霧水,也沒出聲,等兒子過來才問:“出啥事了?”
高毅江知道張老漢好麵子,怕他誤會,忙照實地把事情學了一遍:“這事不怪新陽,新陽說得沒錯,農民瞧不起農民,才讓人瞧不起。”
張老漢這才知道兒子被欺負了。
村裏就這麽大,高毅江又是大隊支書,誰家有點啥事都知道,特別是張新陽這個大學生回鄉創業的事,鎮裏都很重視,如今張老漢又反對兒子留下,高毅江也在想著怎麽勸勸,今天正好借這個機會開口。
“新陽是個好孩子,自己成才後沒有忘記自己的家鄉,不在乎別人怎麽議論又放棄城裏的優越環境,堅持回鄉創業,咱們村裏人沒人在背後說他傻,就是整個太安大隊還有鎮上,提起他都豎大拇指,這孩子覺悟高,給咱們農民爭臉啊。”
“上次我就和你說過,現在國家也在提倡新農鄉建設,這幾年別的鄉都已經發展起來,咱們鄉除了基礎建設,其他的還落在後麵,新陽回來讓我看到希望,在我做支書的有生之年,咱們村也會好起來的。”
張老漢以前聽了這些是高興,可大堂哥讓兒子去那邊打工,還有高朋舉看低兒子這兩件事壓在一起,動搖了張老漢的初心。
並沒有因為高毅江力捧兒子就洋洋自得,反而很清醒地意識到對方這樣說也是為了讓兒子留下。
他承認高毅江說得都對,現在農村缺乏勞動力,年輕人都去城裏了,好在種地都是機械化了,靠出人力的時候也不多,這一點可以忽視。
可做農民終究是讓人瞧不起的,就原諒他自私一回,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老農民,一生無求,隻盼望兒子們都好,因此他沒那麽高的覺悟。
高毅江又說了很多,張老漢都笑而不答,高毅江看出張二哥鐵了心想趕兒子回城裏了,他想再說也無益,便住了聲,天已經黑了,也沒多待,就讓兒子道歉,父子倆落寞地回家。
高家父子一走,張家的氣氛沉悶起來,張老漢的臉色像掉進冰窟窿裏。
張新陽回了裏屋,張母坐在炕上,遲遲不見老頭子進來,這才上炕去鋪被。
張老漢此時並不想回屋睡覺,一個人蹲在院裏抽煙,朦朧的月光下,香煙忽明忽暗的火星在跳舞,像天上落到地上的星子,一閃一閃,也像張老漢忽陰忽晴的心情,飄忽不定。他不知道自己要求兒子回城的事是對是錯,如果是錯了,兒子會恨他一輩子,可是,萬一是對了呢,他萬一在城裏有更大的前程的話,那不是張家的祖墳是冒青煙了。
站在院子裏,透過月光,就能看到村外的田地,微風吹過傳來“沙沙”聲,鄉道兩旁高大的白楊樹在張老漢小時記憶裏就有了。
白楊樹、稻田、彎彎曲曲的鄉道,還有散落在這片大地上的村莊,這些是家鄉必不可少元素,缺一樣都變了味道。
這是張老漢的根啊,他怎麽會不在乎家鄉的未來。
他的心沉重起來,兒子真的能重建家鄉嗎?煙不知何時抽到頭,燙到手時,他才回過神來。
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他雙手背在身後回屋。
兒子隻是個多念了些書的普通人,怎麽可能憑借一己之力改變現狀呢?村裏的年輕人快走光了,他也聽說過要撤鄉並村的事情,農村人口越來越少,以後種地靠機械化,兒子搞的那些根本翻不起大浪。
離開張家院子的高家父子,同樣也格外沉默,高朋舉能感受到父親心情不好,知趣的不敢出聲。
晚上八點多,村裏的燈已經熄了一大半,隻有幾家的燈零星地亮著,將漆黑的夜點綴得溫馨起來。
麵對勸說思想頑固的張老漢,高毅江又升出力氣來,他是大隊支書,在村裏有“鐵嘴”之稱,但他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得擺事實講道理,精誠所致,金石為開。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解決那麽多,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還不信擺不平一個張老漢。
談一次不行,那就談兩次,兩次不行就談十次,總能讓他動搖。
張家人現在最有說服力的還有鎮裏的張老八,高毅江想來個曲線救國,明天去找張老八談談,為了鄉裏,他的覺悟得上去。
“爸,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張二叔根本勸不通,老頑固。”
“要不是你弄出的那些事,會有今天的事嗎?”高毅江可沒有因為說話的是自己兒子就偏著,“我看你也很狹隘,跑去勸人還看不起人是農民,今兒這事是個教訓,你也記住了,這種話不能說,這種想法也不能有,你看不起農民就是看不起自己的出身。”
“爸,我都說了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隨口一說。其實我最恨那些看不起農民的人,當年我去城裏打工,知道我是農村出來的,都用低人一等的眼光看我,那時我就想農村出來的咋了?我非要活出個樣來給他們看看。後來我慢慢成了小老板,手下也有工人,我從沒看不起過他們,就是在工地都是和他們一起吃飯,因為我最了解他們,我就是從底層爬起來的。”
這番肺腑之言,高毅江聽了滿意,兒子懂事他知道,去城裏打工這些年,隻在走時拿了五百塊錢,後來就沒和家裏要過錢,五百塊錢在城裏哪能夠用,可兒子就硬生生闖出一片天地來,算得上個人物。
他羨慕張老漢有兩個會念書的兒子,可也驕傲自己的兒子不靠念書這條出路,在外麵也能赤手空拳打拚出一片天地。
白貓黑貓,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念不念書不重要,隻要肯幹用心幹,也能頂大梁。
父子兩個回到家,高母看到丈夫神色不錯,也笑了,張羅兩人早點休息,臨休息前又叮囑兒子明天和兒媳婦確認一下什麽時候回來。
高朋舉隨口應下,卻根本沒想過要給妻子打電話,也知道妻子說回來,那也是在敷衍母親呢,她要是想帶孩子回農村待幾天早在孩子放暑假就回來了,也不會拖到現在,也就母親好騙,現在還相信呢。
說是好騙,倒不如說樸實更好一些,在大城市裏待得久了,才越發懂得農民身上的那種樸實有多難得。
兩人吵架這事,很快就在村裏傳開了,張新陽平日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斯文,高朋舉就有些暴發戶的咋咋呼呼,自然眾人都偏向張新陽那邊。
當麵不會說什麽,可暗下碰到張老漢,也會安慰幾句,又說幾句高朋舉不好。
原本都是好意,在張老漢這卻覺得大家都是在看他笑話同情他,好麵子的他幹脆在家裏待著也不去村裏轉了。
事情很快傳到後屯,原本還在自顧鬧脾氣的張萬龍,立馬就跑了過來,找到張新陽時一臉氣憤:“姓高的也太欺負人了,我現在就找他算賬去,當咱們老張家沒人呢。”
張新陽在看老師出來的資料,堂弟突然闖進來一嗓子,把他嚇一跳:“消停點行嗎,又不是多大的事。”
“怎麽能不是事?都跑到家門口欺負人了,你再忍下去,還不得騎你”在堂哥的注視下,張萬龍閉了嘴,他泄氣地往炕上一坐,“二哥,我爸答應高朋舉把地包給他了。”
見堂哥不說話,他又道:“高朋舉跑到河套自親找我爸的,我爸咋就同意了呢,反正我不同意,將來這些都是給我的,我做”
正說得義憤填膺的人突然靜音了,張新陽抬起頭,看到父親進來,還繃著臉,暗下偷笑堂弟,就告訴讓他別嚷嚷,現在挨白眼了吧?
張老漢橫了侄子一眼,拿著煙又出去了。
張萬龍卻是等了好一會兒,見人沒有再進來,才拍拍胸口:“我二大爺還天天拉拉著臉呢?剛剛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