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5 暴風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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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望珊也不知過了多久,周遭的空氣都是寂靜的。可手機擴音喇叭裏於穆的聲音回蕩在空落落的樓梯間,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時間在流逝。
任望珊沒有回頭去看父母臉上的表情,但她能想象的到,他們的表情應該和此時的她是一樣的。
麻木。
酒店外麵的攤販陸陸續續收著攤,風越來越大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正在灑下來,每一顆雨珠打在葉子上的聲音都讓任望珊的後背發麻。
什麽時候到的包廂門口,又怎麽推開的那扇門,手機裏的聲音是什麽時候停的,任望珊都有些不記得了。
於巋河和她視線對上的時候,周遭都陷入了沉默。
先開了口:“望珊。”
任望珊過了半晌,才勉強含糊道:“媽。”
望珊還是拎著一盒禮物,依舊是站著麵對著包廂裏的人,可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你和於這個人,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
“那麽,”望溪紅著眼看向自己的女兒,她的發絲散落了幾根搭在肩膀上,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破碎的藝術品:“斷掉還做得到嗎。”
這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聲音的尾調像是破了音,最後那兩個字幾乎是用氣音講出來的。
鋪天蓋地的眩暈感和荒唐感此時瞬間包圍了任望珊,她踉蹌地向後退了一小步。耳膜好像是被空氣之外的什麽東西包裹住,她聽不見於巋河在那一瞬間開口朝自己說了什麽,但眼睛還是清明的。
她顫抖著手捂住嘴,不想讓自己叫出來,卻還是發出了聲音。
於穆瞳孔驟縮。
因為於巋河二話不說跪了下來。
這是於巋河啊!一輩子倔強高傲到不會向任何人低頭的於巋河啊!
於穆在學校讓他跪下的時候,他這雙膝蓋不會彎!
謝欽喊人圍毆他,說隻要他跪下道歉就不再折磨他的時候,他的膝蓋也沒有一刻彎下來過!
可是望溪說,讓任望珊從此和他斷掉的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阿姨,”於巋河感覺左心房最軟的那塊地方在被用針紮,“我給您跪下可以嗎,您先聽我說。”
望珊在他跪下的一瞬間哭出了聲。
“你有什麽資格跟我的女兒在一起!”望溪幾乎是尖叫著向後退,“我看到姓於的我都惡心!”
任望珊也跪下來:“媽!”
望溪錯愕,趕緊去牽她:“你又是幹什麽!”
“於巋河他不欠我們家的啊!媽——”任望珊掙脫望溪牽她的那隻手:“他沒欠我們的。”
“那我們家欠他們了嗎?我們有嗎?”望溪此時已經近乎歇斯底裏:“想想你爺爺怎麽受的傷!想想你爸媽坐了將近五年牢!想想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你怎麽還說得出這種話!?他們姓於的一家是給你灌了什麽湯啊!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長輩之債,牽連晚輩。殘忍至極,卻好像又是天經地義。
望珊隻覺得寒冷,從頭冷到尾,沒有一絲皮膚的溫度是暖的。可這一次,沒有人再來抱緊她了。
窗外雷聲大作,她不禁嚇得一哆嗦。
於穆沒有說話,沉著臉把於巋河從地上拉起來:“老子都沒跪,兒子跪什麽,你的骨氣呢。”
於巋河麵無表情。
何靜姝全身都在抖,早已泣不成聲。
任幸川回以沉默。
“我的望珊——我的寶貝——”望溪顫抖著坐在地上,眼眶紅的充血,下眼瞼也浮腫起來,聲音已經不像是自己的:“爸爸媽媽的任氏集團全被這家人毀了——”
望珊臉色煞白。
“寶貝”這個字眼,曾經是多麽溫馨的稱呼,現在就像是被尖刀狠狠紮著痛處。
於穆聽到“任氏”兩個字,渾身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這兩個字,無時無刻在提醒著他,於氏犯了什麽罪,做了什麽事。
“你不知道——望珊啊!爸爸媽媽在監獄裏多絕望啊,自己明明什麽都沒有做!我們想自由想了快要五年,好幾次想死了,唯一繼續活下去的念想就是世界上還有一個你——”
“你現在要跟著他走!”望溪此刻已經歇斯底裏,“你跟他走一個試試看!”
“他們全家都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要是跟他走,他還要你,那簡直是賤上加賤!”望溪此時已經神誌不清了,說出的話一字一句都挑著最尖利的詞往所有人心口紮。
“媽——”望珊除了這個詞,再也說不出其他。她滿腦子都是望溪的話,四肢癱軟地跪坐在地上。巨大的壓力像是無形的大手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她覺得這世界有些不真實。
“阿姨。”於巋河渾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幹,語氣幹澀:“我求求您了。”
“啪——”於穆打了他一巴掌。
這是於巋河第一次被打。小的時候因為他有痛覺障礙,於穆更加怕他受到任何一點點的傷害,從來沒有打過他。十九年來,這是第一回。於穆感覺手指上火辣辣地疼,有一瞬間他覺得該被打的人明明是自己,為什麽要打他兒子呢。
於巋河不疼,卻覺得天旋地轉。像是走著走著走到了懸崖邊上,義無反顧地再朝前邁了一步,隨即落入無底深淵。
任幸川冷冷地看了對麵一眼,把手上提著的東西都扔到於穆腳邊,攙扶起力氣早已用盡的望溪,輕輕喚了聲任望珊的名字。
於巋河也不記得任望珊一家是怎麽離開包廂的,隻覺得時間過了很久很久,外麵的雨聲好像很大,他的心空落落的,身邊也沒有人說話。
他沒有跟於穆和何靜姝道別,一個人一步一步從樓梯間走下去,像是把剛剛望珊走的路都走了一遍。
暴雨如注,他開著車回到長安道,盯著黑夜裏屏幕發著熒光的密碼鎖。
他打開鎖側邊的蓋子,把裏麵的芯片拔了出來,屏幕瞬間變暗。然後他沒有換鞋,渾身濕漉漉地進到屋裏,沒有開燈,關門後把門反鎖。於巋河掃視了一圈黑暗的房間,後背貼著冰冷的門滑下,緩緩坐在門口的地毯上。
他抱著身體,肩膀無聲地抖動,強撐著的一切在那時盡數土崩瓦解。
他還是沒忍住哭了。
因為從小有痛覺障礙,他明白流血了就是很嚴重的事。可他十九歲這年才明白,流淚比流血,要痛苦一萬倍。
不知獨自一個人蹲坐了多久,手機震動。
他無聲地把手機關了機。
任望珊從父母的酒店裏跑出來,沒有帶傘。
她打不到車,一路淋著雨,在暴風雨之夜裏奔跑,滿身狼狽的模樣引得路過的車主紛紛回頭。雷聲大作,她嚇得不禁一個哆嗦。風灌進胸膛,她覺得好冷。
她淋了一場大雨,滿身疲累地回到長安道,去找於巋河。屋裏麵沒有亮燈,但她能感覺到他在裏麵。
任望珊把指紋按在屏幕上,卻沒有等來開門成功的提示音。她胡亂地把手上的水漬在衣服上擦幹淨,卻發現衣服也全是濕的。她哭著喘息,慌亂地按下六位數字密碼,可是周圍靜悄悄地,門也沒有開。
任望珊瘋狂地拍打著門板,每一下都敲在於巋河心坎上:“於巋河你出來——你快點開門——求你——”
“我怕——”
一門之隔,於巋河指甲死死地嵌進皮肉裏,卻一句話也不說,無聲地把她拒之門外。
“你跟他走一個試試看!”
“你要是跟他走,他還要你,那簡直是賤上加賤!”
“我看到姓於的我都惡心!”
“你有什麽資格跟我的女兒在一起!”
於巋河閉上眼睛。
是,我沒資格。
他和任望珊前麵過得真的太順利了,生活從來就不該這樣。老天總要拿走點什麽,讓生命平衡些才肯罷休。
最後歡喜變成了辛酸,深愛變成了不甘。不值錢的眼淚挽不回狼狽的愛人,最後連怯生生的見麵都成了奢侈。
望珊敲了很久很久,疲憊地癱軟在門口。
“任望珊。”於巋河輕聲道,“別勉強了。”
聲音從門板另一側傳來,悶悶的,聽不清說話人的語氣。
“於巋河。”望珊淚也流幹了,靠在門框上聽到這句話,沉默了一會後說:“那我把東西,給你放在門口了。”
極端的愛就是如此,陌生和一生,其實不過是一牆之隔,隻言片語就判了刑。
於巋河不知道是什麽,但還是說了聲:“好。”
“那你多保重。”
“再見。”
任望珊強撐了好幾次,也沒站起來。
她哭著把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摘下來。
風雷大作,她好怕好怕。
她低頭親吻著鑽石戒指,像是在絕望的葬禮上親吻愛人的墓碑。
隨後她把戒指輕輕放在地上,擦幹眼淚站起來。
她再也沒有回頭。
良久,於巋河站起來,打開公寓的門。
低頭時,眼前閃過雪亮璀璨的顏色。
他蹲下身體,慢慢拾起那一枚戒指,攥在自己的手裏。
“對不起。”
“我愛你。”
自此,相愛之人,再無聯絡,無可奈何,愛盡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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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望珊淋著大雨,心裏也滂沱,身體冰涼得不受控製。
曾經有個人不讓她淋雨,因為她一淋雨就生病,現在這個人不在了。
她好想告訴於巋河,那些其實她不怕,隻怕他不在她身邊。
但是於巋河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如果淋雨能讓人清醒,也能算是件好事。
街上的車流量漸漸地減少,九點已經過了,暴風雨之夜正式來臨。
口袋裏的電話在響。
是文漾笙。
望珊一直沒接,那頭就一直打。
她把手機拿出來,看見文漾笙的名字,委屈,不甘和辛酸再度襲來,瞬時淚如泉湧。
她哆嗦著按下接聽鍵。
“望珊,怎麽這麽久不接啊。今天我看到北京天氣有暴風雨——等等望珊?你那頭雨聲好大啊,你現在在外麵嗎?”
望珊泣不成聲。
文漾笙在那頭皺起眉,察覺到不對:“望珊?”
大雨砸在手機屏幕上,掩蓋了望珊幾不可聞的哭聲。
“漾笙——”任望珊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了最後幾個字。
“於巋河他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