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6 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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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11月24日星期天

    10:00a

    “魚幹別扒拉水龍頭啦!”任望珊無可奈何地壓著魚幹,一邊安撫地順著魚幹濕漉漉的,已經貼在身體上的黃棕色皮毛。於巋河手忙腳亂地一手提著魚幹的後腿,一手拿貓咪專用沐浴露在魚幹身上搓。

    “快了快了魚幹別鬧騰都是水”望珊一直在安撫魚幹,身上幹淨的衣服也因為魚幹的瘋狂撲騰而濕透了大半,不禁默默汗顏。

    “行了行了。”於巋河拿著噴頭開始衝水,不耐煩道,“比程鼎頎還白眼狼兒,供你吃供你喝的,就這麽報答你爹媽。”

    “噗嗤。你還跟貓較什麽勁兒呀。”任望珊把洗幹淨的魚幹抱出來放在溪水毛巾上,又拿過於巋河遞來的幹毛巾給魚幹全身上下吸走毛上的水分,魚幹看起來瞬間從超級醜變成了比較醜。

    “吹風機吹風機,快點兒呀他冷了。”任望珊催促。

    於巋河一臉醋意地把吹風機遞過來,拿著一邊的插頭到旁邊電源上插好。任望珊看著這個吹風機特別熟悉,然後想起來這個是在北京長安道,自己生日那天給於巋河吹頭發的那個

    她咬了咬嘴唇,開暖風先把魚幹肚子上和背上的毛吹幹,然後讓於巋河把魚幹抱到陽台上去曬太陽。

    “我勒個去,一聲都是毛我。”於巋河嫌棄地把魚幹放到陽台的地毯上,他瞬間一反剛才的暴躁,變得乖乖的在毛毯上舒展自己的四肢,眯著眼睛舒服地開始舔自己的手腳。

    於巋河憤憤:真不明白當時幹嘛心血來潮讓樹老板給我弄一隻。

    任望珊從一片狼藉的浴室裏走出來:“於巋河,把拖把給我遞一遞,我把這裏拖一下。”

    “我來吧,你出來。”於巋河走過去,“下午有事兒?”

    “恩。”任望珊走到陽台上,撚著身上的貓毛:“下午在戚樂那兒,約了我媽。”

    於巋河:“恩。說我們的事兒嗎。”

    任望珊點點頭。

    “沒提早跟我說,是不想我陪你去?”

    任望珊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我想自己去。”

    “好的。那解決完了給我打電話。如果不想打電話,那就等我的電話,可以嗎?”於巋河抱住她,在她濕漉漉的頭發上親了一口。

    “頭發上沒有沐浴露和魚幹身上毛毛的味道嗎。”任望珊抬眸。

    於巋河嘴角抽搐了一下。

    “好像還真有那麽點兒。”於巋河哂笑,“幹嘛提醒我。”

    “噗。”任望珊笑了,“我先回家了,得洗個澡換身衣服。”她邊往回走邊回頭,“魚幹和打掃浴室就都交給你了哦,不用送我啦。”

    “好的寶貝。”於巋河笑著目送任望珊關上門,轉頭就拎起魚幹後脖頸的皮:“今天別想吃你媽送來的草莓罐頭了!”

    “喵嗚咪——”魚幹表示委屈。

    “叫什麽,就嚇嚇你,又不是真不給你吃。”於巋河無奈,“下午在陽台上乖乖待上兩三個小時可以嗎?你爹媽在外邊都有事兒。”

    “喵。”魚幹很乖地眨了下眼睛。

    “謝了兒子。”於巋河去打掃完浴室,認真地洗了個澡,把身上的那一股子貓味兒都換成薄荷味。又走到陽台上蹲下身體,開了個大份的草莓罐頭,毛已經幹了的魚幹趕緊屁顛屁顛兒地邁著小短腿跑過來舔舐紅彤彤的透明果醬。

    於巋河回房間特意換了那件和任望珊一樣的風衣,低頭翻著手機列表。最近上海時裝周,何靜姝已經在上海大半個月了,但知道自己兒子工作忙,就沒跟於巋河說起過。她並不知道,其實自己無論去哪兒,自己的兒子都知道。

    於巋河剛打下幾個字,又一一刪去了。他視線移到正在埋頭吃罐頭的魚幹身上,耐心地等待著著魚幹滿足地舔著嘴唇抬起頭。

    “來兒子,下午別自個兒待著了,爸爸帶你見見世麵去。”於巋河把貓咪專用太空艙打開,魚幹自覺地鑽了進去。於巋河拎上太空艙,換上舒適的白色球鞋邁出了家門。

    任望珊回到家裏洗了個澡,看了眼時間還來得及。她簡單地化了淡妝,穿上了跟於巋河同款的那件夾棉風衣和黑色直筒褲,拎了個黑色的流浪包,踩上純白的運動鞋就出門了。

    她趕到有貓在的時候是一點半,戚樂並不在,應該是和黎向晚在一塊兒,但是沒忘記給她特意留了窗口一塊安靜獨立的桌位。店員季薇薇按戚樂之前的吩咐,上了一杯美式咖啡和一份焦糖瑪奇朵,以及剛出爐還熱著的堅果味鬆餅。

    “謝謝薇薇,辛苦了。”望珊朝她點頭,坐在了背對著門口的位置。

    “沒事兒望珊姐。”

    任望珊身側有隻胖胖的布偶貓跳到她大腿上,她輕輕地用指尖推了推:“今天姐姐有事兒,下次再抱你哦。”

    “嗷嗚——”布偶貓識趣地輕輕跳開。

    望溪推開玻璃門,被橫衝直撞的兩隻無毛貓嚇了一跳。季薇薇走過來跟她指明了位置,望溪掃視了一圈咖啡廳,朝望珊那塊兒走去。

    “什麽事情啊。”望溪坐下淡淡地笑道,“你朋友的咖啡廳還挺有意思的。”

    “媽,身體好些了嗎。”望珊輕輕地開口。

    望溪一愣。這兩三年來,望珊從未直麵地問過這個問題,關於望溪的身體狀況,任望珊都是在通過任幸川來得知,也都是通過同樣的方式和渠道來表達關心。

    三人都心知肚明,卻各自在躲避。

    望珊和父母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了。望溪突然接到女兒的短信,其實也猜到了些什麽。她咬著嘴唇,十指交叉著沒有說話。

    望溪在得知真相之後,神經一直處於衰弱狀態,身體也每況愈下。每每任幸川有意無意地提到以前的事情,她都會發汗,緊張,甚至歇斯底裏,和平時的溫婉都不同。任望珊也深知她對這件事情的敏感勝過所有人,和於巋河重逢之後,她的害怕也有這一份在裏麵。

    任幸川對望珊說,她媽媽的狀態最近越來越好了。比當初好了太多,最近都可以不吃藥了。

    “媽,我最近很好,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吃藥了,站在黃浦江邊的時候也再也沒有特別怕了。”望珊的語氣很輕鬆,她是笑著開口的。

    “那麽您呢?”

    望溪抬手喝了一口咖啡,麵對女兒的第二次發穩,依舊是過了很久也沒有回應。望珊也不著急,靜靜地沒有再說話,直到桌子上的鬆餅不再散著熱氣,望溪開了口。

    “真的一定要是他們家的孩子嗎。”

    望溪何其了解自己的女兒,那是自己的親骨肉啊。

    任望珊抬起眼皮:“是。”

    “您和我爸在一起的時候,家裏人不也沒同意嗎。”望珊盯著她,“我慚愧,沒有您當年勇敢,晚了兩三年。”

    “那不一樣啊。”望溪又喝了一口咖啡,強壓著自己的情緒,指節泛了白。

    “又是哪裏不一樣呢?”任望珊聲音依舊是平靜的,但望溪卻感覺胸口堵得慌。

    “那樣的話媽媽可能會一輩子不得安寧的啊。”望溪深吸了一口氣,眼睫向下垂。

    “那我永遠不和於巋河在一起,隨便找一個我不愛的人過一輩子,媽,您這一輩子就能安寧了嗎?”

    望溪語塞。

    “既然無論如何,您都無法安寧,那為什麽不能讓我得一份安寧呢?”

    望溪指尖顫抖了一下。

    任望珊目光沒有移開:“媽,我這句話說得很自私。女兒不孝,在這兒跟你說聲對不起。”

    “但我這兩三年過得一點都不快樂。”

    望溪沒有吭聲,也沒有再抬起視線去對上女兒的目光。

    “那年我好不容易把你們盼回來了。”望珊捂著咖啡最後殘存的一絲溫度,“可我把我和我的愛人都丟了。”

    “您說說,我還能有安寧嗎。”

    望溪難過極了,她知道女兒這些年來過得也不好,可她也能感受到,女兒這些年都在慢慢地,悄無聲息地疏遠他們,而他們做長輩的,卻沒有立場再說什麽。

    雖然每逢佳節都會回家,還會帶大包小包的東西孝敬他們,對長輩也還是像以前那樣好,甚至比之前更好。但他們知道,變了就是變了。

    望溪感覺眼睛裏發酸。

    她歎了一口氣:“可能媽媽這輩子是沒有這個福分去分享你的快樂和安寧了。”

    望珊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的眼睛不動聲色。

    “但是媽媽依舊是母親,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擁有安寧,快樂。”望溪笑了,“媽媽不再有的,希望女兒都要有。”

    她的名字叫做望溪,其實諧音就是“往昔”,她發覺自己好像真就是掙不脫往昔的牢籠一般,一直被禁錮著,沒辦法脫身,也無力去脫身了。她嚐試過很多次,都失敗了,並且就像拉著救命稻草一樣,把身邊的人也往這個牢籠裏麵扯,像是給自己求得一份安慰。

    但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得到安慰,看著她身邊的,在意的人一個個地都陷在這樣的牢籠裏,她反而心被揪得生疼。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以前我總是想,我的女兒漂亮又優秀,以後要找個好人家,找個她愛的,也愛她的男人結婚生子。”

    “托您的福,她已經找到了。”望珊輕輕道。

    “媽媽知道了。”望溪紅著眼抬起頭來,哽咽著,“算了。但媽媽可能會一直沒辦法接受這個。”

    “沒關係,我也沒有一定要您接受。”望珊依舊是很平靜的樣子。

    “我已經長大了。我會有我自己的決定,我自己的人生。媽,我希望您有一天也能像我一樣,找回你的安寧和快樂。我來也隻是正式地跟你說一聲我的決定,沒別的意思。”望珊起身,把咖啡喝完,輕輕地擱在桌子上。

    “等我讀研讀完了,還是會和於巋河回蘇州。”任望珊拎起包,輕聲說道,“畢竟那裏才是家。”

    “過年我會回家的,媽。爺爺的腿聽我爸說已經恢複的和原來差不多了,真好。”

    “提前跟您說一聲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任望珊走出了有貓在。

    望溪目送著她遠去,想再看一眼女兒的臉。

    可是她再也沒有回頭。

    何靜姝化著濃妝,剛盯完一圈服裝走秀的彩排,累得站都站不穩,在後台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喘氣。

    “媽,剛泡好的綠茶。”熟悉的聲線在耳邊響起,何靜姝睜大眼睛,在轉身前言語就脫口而出:“兒子!?”

    “欸,我在呢。”於巋河插著兜,身側放著個太空艙,一手拿著杯子遞給何靜姝:“辛苦了,忙了快一個月了吧。”

    “怎麽看出來的?難不成是媽媽的臉色不好看?”何靜姝緊張起來,“最近好像是有些來不及保養。”

    “怎麽會呢。”於巋河溫聲,“何女士怎麽會不好看。您別多想。”

    何靜姝喝了口茶,溫度剛剛好,她舒服地吐了口氣,朝於巋河道:“兒子,怎麽會想到突然來找我?”

    “有點事兒跟您說。”於巋河微笑,“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來跟您說一聲。”

    “恩。”何靜姝點頭。

    “我和任望珊又在一起了。”於巋河笑了,“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她。”

    何靜姝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於巋河眨了眨眼睛,良久才像是鬆了一口氣一般,展露出欣慰的笑容:“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謝謝媽。我知道。”

    何靜姝伸出手摸了一下於巋河的鬢角,比前兩年硬了很多,她突然很想哭。但是臉上的妝不許她哭,於是她仰起頭拚命地眨眼睛,試著把眼淚憋回去。

    “怎麽哭了媽。”於巋河用指尖小心地刮去何靜姝眼角的一滴眼淚。

    何靜姝是真的傷心,也是真的高興。

    一晃兩三年,那個能真誠地笑著誇自己媽媽全世界最年輕漂亮的少年,已經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無論是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冰冷的法庭,還是從那以後的每一天,她都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兒子。

    他那年才十九歲啊,就開始扛下一切風雨。他當時跟他們說,無論怎樣,都還有他呢。前麵多少年受著多少本不該屬於他的福,那就該還多少年的苦。

    其實那些明明是於氏祖輩跟任氏父輩的事情,為什麽要讓晚輩來承擔呢,明明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他咬著牙把一切都撐下來,被迫著和自己最愛的人說再見,從來沒有喊過一句苦。與此同時,他和父母的距離也在越來越遠。有時候,何靜姝連想給他打個電話,都不知道從何說起了。她時長會感覺到茫然和空虛,於穆也一樣,但夫妻二人都很默契地閉口不提。

    “沒事。”何靜姝搖搖頭吸了吸鼻子,握住於巋河的手:“媽媽就是高興。你爸爸知道了,也會很高興的。”

    “老爺子現在在北京吧。”於巋河摩挲著何靜姝纖瘦的手背,“等他回來,我也會跟他當麵說清楚。”

    “還有望珊那邊——”

    “沒事兒,望珊會處理好的。”於巋河輕輕地笑了,“我們要相信她。”

    “恩。”何靜姝的眼神看向地上的太空艙:“這是?”

    “啊。”於巋河俯身把魚幹抱出來,“托樹老板幫忙弄來的。我和望珊的幹兒子,名字叫魚幹。我帶他來見見您。”

    魚幹很配合地叫了一聲。

    “樣子很漂亮。眼睛還是淺綠色的呢。”何靜姝笑了,伸手按了按魚幹毛茸茸的小腦袋。

    “何總監,要開始了!”助理隔著玻璃窗著急地喊道,外麵冬天的陽光透進來,溫暖又和諧。

    “媽媽要去看著了,兒子要不要來內場看看?我讓助理帶你。”何靜姝站起來。

    “不了,下次我帶望珊一塊兒來。”於巋河把魚幹放回太空艙,站起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先走一步了。”

    我想見任望珊,特別想見她。

    何靜姝點點頭:“那去吧。路上小心點,車別開太快。”

    “好。”

    何靜姝目送著於巋河逆光遠去,忍不住發起了呆,助理踩著高跟鞋急匆匆地跑過來她都沒發現。

    她感覺兒子拎著貓笑著揮手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又能和兩三年前的少年模樣重合了起來。

    何靜姝眨了眨眼睛,還以為是夢。

    於巋河看了一下時間,估摸著差不多了,給任望珊發了個微信消息:“好了嗎?”

    任望珊秒回:“好了。”

    於巋河打字:“我這邊也說好了。”

    任望珊:“?”

    於巋河沒有回複,撥通了任望珊的電話號碼。

    任望珊接通,於巋河問:“你現在在哪兒呢?”

    “有貓在前麵的天橋上。”

    “任望珊,我想見你。”

    望珊笑了:“這麽巧啊,我也想見你。”

    “站在原地等我。”

    於巋河放下手機,拎著太空艙開始奔跑起來,魚幹被晃得兩眼直冒金星。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想見一個人。

    我想見你,隻想見你,並且一定要見到你。

    於巋河跑到天橋上的時候,任望珊正趴著欄杆向下看著人來人往和川流不息的車流。

    她無意間回眸,發現於巋河也穿著那件風衣,在天橋盡頭喘著粗氣。

    她很輕地笑了一下。

    於巋河緊緊抱住她,任望珊抬起手擁上他後背:“跑這麽急。”

    於巋河閉上眼睛:“我好想你。”

    “恩,我也是。”

    身後依舊人來人往,車流奔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