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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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問垂下手,手機掉在地上,感覺世界像是在某一刻被撕裂了。

    沈彥和他既陌生又熟悉,這一刻來的太快,一點防備都沒有。暴雨如注,機場所有的航班延誤,他隻好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鐵。

    沈問走的時候給阮遇發了個消息:“我爸出事了。替我照顧好許藍。”阮遇當時回了個“好”。並且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裏,他也真的做到了這件事,替他照顧好許藍。

    沈問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整。

    洛陽第一時間趕過來:“少爺!”

    “陽叔,我爸怎麽樣?”沈問的臉色看似平常,但抓著洛陽手臂的顫抖卻能看出他在緊張。

    “情況不太好,現在還在i病房,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洛陽滿臉愁容,“沈總平時太忙了,身體越來越不行,本來如果好好休息的話也不至於這樣。”

    “他的身體什麽時候不好的?為什麽我不知道!?”沈問感覺到荒唐和無奈。

    “是沈總不讓我們跟您說的啊!我們也是真的不敢違抗沈總的話。其實按照原來的醫囑,沈總是不會這樣的,可是過度的工作重壓,沈總一個人扛下來太多,所有工作都要自己盯著才放心,於是就”

    “為什麽不說,給我一個理由。”沈問深呼吸,語氣放慢,卻字字敲打著自己的心,很疼很疼,“我是醫生,為什麽自己的父親身體不好,第一時間是瞞著?我讓他做的體檢,他給我的那份在北京的體檢報告,是不是根本不是他的?”

    “沈總是為了你啊少爺,”洛陽的情緒也快繃不住了,他跟著沈彥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沈總變成這個樣子他覺得自己也難推其咎,一定是平時自己做得不夠多,沈總才要事事親力親為,“因為丁夫人的遺願沈總一直記得,他覺得自己十年後反悔,要少爺你拋棄夢想繼承家業,已經是對不起你們母子倆,不能再催你了,要給少爺你足夠的時間回歸家庭產業。”

    “但是我們一旦他告訴了你自己的真實情況,少爺你是那麽有責任心的一個人,肯定會直接拋下現在的一切去幫助沈家的產業和照顧沈總,沈總不想看到你這樣,他希望你慢慢放下醫學的一切,自願來接受家庭的責任,而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動地承擔他覺得你承受太多了,你是他的兒子,他不忍心”

    “你們糊不糊塗。”沈問很長地歎了口氣,拍了拍洛陽的肩,“其他的不說了,我知道的太晚。這段時間陽叔,您辛苦了。”

    沈問注意到洛陽臉上的胡茬。上次見麵是什麽時候?沈問想了想,好像也並不遠,幾個月前,洛陽還並沒有看起來這麽疲勞。

    這幾個月,他們都是怎麽過的?

    沈問第一次感覺,肩膀上的負擔這麽重過。他多年來肩負的都是陌生人的生生死死,卻最後連自己身邊的人,都沒有照顧好。

    追逐著一意孤行的夢想,拿到了教授的職稱,卻忘了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責任。他姓沈,從小比別人過得好,那長大之後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老天對每個人都公平,隻是有時間差罷了。

    二十八歲,是不是有些晚?

    沈問手指蜷了蜷,深呼吸後推開了i病房的房門。

    那已經不是他記憶中意氣風發的沈彥了。

    病床邊上各式各樣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儀器,給他的感覺從未像此刻那樣觸目驚心。一旁靠著的還有一架輪椅,看著是已經用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為什麽他身為醫者,一點都沒有發現?沈問仰起頭,努力眨著眼睛,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保持鎮定。

    可是他的心在顫。其實也不是沒有發現,曾經他也覺得父親的臉色越來越差,也要求他體檢。可為什麽就相信了那一份報告?他為什麽不堅持再讓父親檢查一次?

    腦海中早已經是一片混沌,他隻能努力去撥開冗雜的情緒。一千多公裏外,還有一位他世界上最愛的人。可是自古以來,事情都難以兩全。

    沈問他選擇了家庭這一邊。

    他像掉進海裏,一口一口地嗆著水,喉嚨裏發苦發澀發幹,卻無法呼吸。

    沈彥一直撐到了沈問來看他最後一眼。

    這是一個父親,拋開一切身份和責任,單單身為一個父親的,最後秉持的倔強和愛。

    沈彥最後死在沈問的麵前。

    一如十年前,丁曼死在沈問眼前一樣。

    他終於在世上沒有任何一個親人了。

    短短的一個小時的時差,沈問從今往後,他再也沒辦法成為自己。

    沈彥早把一切都打點好,洛陽會盡自己一切能力幫助他在早該屬於他的位置上坐穩。

    沈氏不會倒下,所有的消息全部密封。

    鋪天蓋地的公文,虎視眈眈的對家,無窮無盡的壓力。

    他沒有任何時間悲傷,他把自己的情緒在那一刻釋放完畢,然後見好就收。因為太多的事情和責任在等著他,一刻都沒法停下。

    從此他穿上黑西裝,世上再無沈教授。

    許藍第二天再回到醫院的時候,沈問不在。

    多重的刺激頓時在一瞬間湧上心尖。她猛烈地咳嗽,然後發現手掌心都是血。

    然後她眼前一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間裏。

    麵前是阮遇。一個早已在沈問口中聽聞多次,卻與之次次謀麵都留下人生中不好回憶的男人。

    她在阮遇的攙扶下坐起身,精神還是有些恍惚,良久之後才憋出一句:“有水嗎?”

    阮遇點點頭:“我給你倒。”

    “謝謝。”許藍聲音很輕,眼神一直看著地麵。

    “吃得下東西嗎?”阮遇的聲音很溫和。

    許藍頓了頓,覺得頓時胃裏惡心:“吃不下。”

    那個“下”字還沒來得及說完,她踉蹌地從床上跳下來,雙腿剛觸碰地麵的時候很明顯地軟了一下,不顧眼前的一片漆黑,順著單人病房的走廊到洗手池前幹嘔。

    嘔完她開始哭。

    阮遇在衛生間外麵靠著牆,很耐心地等著她出來。她受到的心裏刺激太大,一時半會根本走不出來。

    許藍的眼淚一直流,動一動渾身都疼,她現在除了疼還有無盡的煩,這個男人為什麽在她跟前,能不能滾。

    “我想自己待著。”許藍洗了把臉,打開衛生間的移動門:“阮遇,你可以出去嗎。”

    語氣平平,眼神裏卻藏不住悲痛。

    阮遇聲音很悶地唔了一下:“行。”

    “等一下。”許藍吐了口氣,“我想喝酒。”

    阮遇還是那個語氣:“也行。”

    許硯的後事,大多是律師操辦,林榭和魚魚中途來了一段時間,阮遇沒說。雖然要讓她正視這件事,躲避和哭泣都不是辦法,但至少現在是敏感期,暫且不提。

    “要陪著嗎?”阮遇有點擔心地看著許藍動作嫻熟地開了一瓶啤酒,換來的是許藍的沉默。

    放在其他人那兒,大概會認為這是默許吧。但許藍的低氣壓的確是明確地驅趕信號。

    阮遇很貼心地給她關上門。

    在門後,他很長地歎了口氣。他不是常歎氣的人,但最近發生的事情,的確勝過之前所有的悲傷。

    顧漠發來消息:“替沈問說一聲,照顧好許藍。我也去北京了。沈問那邊挺麻煩的。他現在真的連回個消息的時間都沒有。”

    阮遇回了個“好”。

    顧漠其實剛收到了另一個消息,意大利的工匠師發給他的,說那枚玫瑰鑽戒快要打造好了,十二月一定能完工。

    可是誰都已無暇再管這個。

    無論是沈問,許藍,顧漠,阮遇,還是任何人。

    這件事情過去需要多久?誰都不知道。

    許藍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三天三夜,攝入的食物除了空氣,隻剩下啤酒。魚魚很多次都想去砸門,被林榭一次一次地攔住。

    “讓她自己長大。我說過的。”林榭攥著魚魚的手腕,瞬間意識到自己太過用力後,立馬又鬆開,“對不起。”

    許藍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覺。眼淚像是永遠不會流幹。時常嘔吐,天旋地轉的那種疲憊,但是又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吐,每次要麽是幹嘔,要麽吐出來的是胃酸和膽汁,還有酒。

    耳鳴一直都有,眼前一陣一陣的黑,想睡覺又睡不著。難得有一次淺眠,卻做了噩夢,醒來後大口大口地喘氣,後背濕了一大片。手指尖都是酸的,酸疼一直蔓延到全身上下的各個角落,無一處能夠幸免於此。

    第三天她開始吐血。她眼裏終於再流不出眼淚。幹嘔的時候或許是沒什麽東西再能嘔了,身體隻好分泌出血液。估計是消化道出血吧,小腹疼到她站不起來,肋骨裏都在疼。她慢慢平靜下來,聽得到自己細微的脈搏跳動,還能感受到心髒一陣一陣地疼。她不想說話,最好沒有人來打擾她。胃痙攣早已不能打擾到她,全身上下都在痛的時候,誰會管胃疼不疼。許藍也不覺得餓,好像人可以不吃不喝,八天是極限?

    那今天是第幾天?好像也沒過多久,兩天?三天?

    許藍終於開始發燒。神誌不清的時候,門打開了。林榭一把抄起她整個人,眉目間都是陰翳,許藍朦朧間好像看到阮遇的嘴唇在動,說什麽她聽不清。許藍恍惚中還看到魚魚通紅的眼角和臉頰上的淚水。她好想給魚魚擦眼淚,但是手上沒有力氣。

    她再次暈厥的前一秒,聽到一句話。

    “哥哥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