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如夢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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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經完全亮了,藍得很,萬裏無雲,早晨微微有些涼意,意味著今天將會是個好天氣。微風拂過,陳萱嗅到了一絲令人作嘔的氣息,眉頭微皺,不由停下了腳步。

    “官爺,奴婢可否沐浴一番?”陳萱看著一臉不耐煩的士兵,理了理耳邊的鬢發,一雙眸子裏是無盡的祈求,道不盡的魅惑,“奴婢已經數日未曾沐浴了,這身上著實難受。”

    見狀,士兵看著陳萱,臉上泛起癡笑。陳萱雖然頭發淩亂,衣裙染上汙漬,可髒亂不堪的臉也遮不住那雙美目。隻憑她眼波流轉,便可攝人心魄,為之癡狂。

    “可以,可以!”士兵笑得猥瑣,吞了吞口水,帶著陳萱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軍營的旗幟漸漸出現在眼前,似乎是要出營帳去。陳萱看著軍旗上的圖騰,覺得有些眼熟。那軍旗上似乎繡著一隻神獸,齜牙咧嘴,頗有些可怖。

    究竟在什麽地方見過呢?一番苦想,她才豁然開朗。自己的父親有一摯友,名喚葉釗,也是位將軍,鎮守越國南邊邊境,與她父親齊名,被封為鎮南大將軍。她記得,有一次鎮南軍班師回朝,她曾見過一樣的軍旗。

    這竟是葉釗將軍的軍營!

    不遠處有一群士兵圍在一起,不知談論著什麽,從他們身邊路過時,她側耳細聽,聽得什麽“將軍昨日歸來”的字樣,斜瞟了一眼朝自己看來的士兵,忽然崴了腳,一聲驚呼便失去了重心,直直朝前方倒去。

    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陳萱還沒回過神,便被人一把抱進了懷裏。接住她的是剛才與她對視的士兵,她倒在他懷裏抬眸看他,瞧見他劍拔弩張的看著為她帶路的士兵,不由放軟了身子,隨後伸手輕輕推開了他。

    “軍爺……多謝軍爺……”她抬著眸子看進他眼睛裏,柳眉微蹙,好一個嬌弱美人的模樣,惹人心生憐愛。待她站穩後,士兵才鬆了手,呆呆看著曾抱過陳萱的手,心中是說不清的情緒。

    趁著眾人發愣之際,陳萱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卻在回眸間,撞上了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陳萱愣了愣,仔細看了看那雙眼睛都主人,是個模樣清秀的小子,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到底是個孩子,不知人心險惡。

    賀三被那笑驚得忘了呼吸,一時間,隻覺得自己身處仙境之中。

    陳萱對著他微微一笑,正欲轉身,便猝不及防的被剛才接住她的士兵抓住了手。那士兵一邊摸著她的手,一邊咽著哈利子,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花姑子,本大爺既救了你,你要怎麽感謝我呢?”

    說著,士兵便朝著陳萱伸出了手,伸進了她的衣襟裏。見狀,陳萱眼裏泛起了水霧,看向了先前押送她的士兵,語氣裏盡是慌亂和哀求,“官爺……官爺救我……”

    陳萱眼角微紅,平常模樣便令人心生憐愛之意,如今美人落淚,更是惹人垂憐。其餘的士兵見狀,皆燃起了怒火,有人上前一把把陳萱拉了回來,一拳打在了那人臉上。

    獲了救,陳萱柔聲朝對方致謝,淚目盈盈,尤為嬌美。似是怕她再遭人非禮,救了她的士兵把她交給了賀三,又安慰她柔聲讓她莫怕,便同非禮她的那人扭打了起來。賀三見她先前的可憐模樣,本也想安慰陳萱幾句,隻是一抬頭,便見她眸中早沒了那可憐模樣,眸中的淚水也不知去了何方,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一定很好奇吧。”陳萱忽就開了口,聲音猶如清泉流響,令人心曠神怡,“好奇我這樣的女子,為何偏要如此。”

    “為何?”賀三抓了抓腦袋,順著她的話問出了口。

    “嗯……”陳萱沉吟了片刻,隨即問了個很突兀的問題,硬生生岔開了話題,“你們將軍叫什麽?”

    “我們將軍!”一提到葉釗,賀三的眼睛裏立刻便泛起了光彩,“我們將軍叫葉釗,是個英雄!”

    “我以後,也要成為像我們將軍那樣厲害的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采飛揚,陳萱看著他,眸子裏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片刻間便叫人尋不到蹤跡。

    聽到打鬥的聲音,不少人便前來勸和,卻受到牽連,莫名被打的人也來了脾氣,竟也同他們扭打起來,一時間,軍營裏雞飛狗跳。後來,也不知是誰踢翻了火塘裏的柴火,炭火濺了一地。西南幹燥,早晨雖露氣重,太陽一出來便半點水跡也不見了,隻是些許炭火,卻在片刻之間便引燃了一旁的營帳。瞭望兵遠遠瞧見煙火忙吹響了號角,事情越鬧越大,終究是傳到了葉釗的耳朵裏。

    許久,這場鬧劇才落了幕。葉釗黑著一張臉,看著齊齊跪在地上的眾人,仔細尋問了原由,在聽說事情的經過後,臉色一沉,一掌拍向了身邊的竿帷。那竿帷忽就發出了幾聲悶響,漸漸出現了些許裂痕,不過片刻,那竿帷便碎裂開來,轟然倒地,激起了無數塵埃。

    一掌便能將其擊斷,足見他內力驚人!顯然,他定也是氣到了極致。

    “你們居然為了一個女人亂我軍心!”葉釗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頗有些不屑,“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個如何貌美的女子!”

    說著,葉釗走到了陳萱麵前,奪過一旁士兵手中的長槍,抵在了陳萱脖頸上,挑起了她的頭。他是帶著殺氣的,本來讓女人進軍營這件事他便是極力反對的,更何況如今還因為女人引發了如此嚴重的事情。他抑製著手中的力道,以免自己再用幾分力便殺了這個女人。

    冰涼的長槍抵在自己喉間,陳萱小心翼翼的抬起頭,抑製著自己的呼吸聲,看著葉釗眸中一閃而過的驚訝,臉上終究是流露出了幾分悲傷之色。朱唇微啟,半晌,終究是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葉釗似乎是頃刻之間便愣在了原地,顫抖著收了手,把長槍丟還給了士兵,吩咐別人將鬧事的人按軍法處置。看了陳萱許久,讓人將她帶到了自己的營帳裏,葉釗才騎上馬頭揚塵離去。

    在一片求饒聲中,賀三看著陳萱被人帶走,似乎還沒從葉釗的話中反應過來。葉釗速來以嚴謹治軍著稱,發生了如今的事要按軍規處理他們也是常理之中的事,隻是……若按平時,隻怕第一個死的就是陳萱,但如今陳萱卻活了下來,居然還要人把她送到自己的營帳裏,著實有些蹊蹺。

    不過,左右他也隻是個看守營帳的小士兵,哪些事情不該管,他還是知道的。

    陳萱如願到了葉釗的營帳裏,看著葉釗揮手示意其他人下去。四下無人,葉釗看著陳萱,久不能語。陳萱也看了他許久,眸中有什麽東西決堤而出,她忽然便朝著葉釗跪了下去,低著頭不肯說話。見狀,葉釗連忙將她扶了起來。

    陳萱是戴著手鐐一路走到西南的,即便如今已經取了那手鐐半月,可她一直不肯用藥,傷好得慢,還是能看出痕跡。葉釗在扶起她的時候發覺她的異樣,看著她如此落寞的模樣,最終還是開了口,聲音沙啞,“丫頭,你受苦了!”

    “葉叔叔……”陳萱抬了眸看著葉釗,豆大的淚珠從她眸中滾落,眉宇間盡顯悲傷,“我父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他沒有,他沒有……”

    “我知道。”葉釗伸手拭去了陳萱臉上的淚水,“你父親大權在握,早就引得陛下猜忌,且為人正直,朝中難免樹敵太多。今日之局麵,我們早就預想到了,隻是我沒想到,他們會以如此肮髒的手段,來汙蔑你父親。”

    “丫頭,落霞關一役究竟發生了什麽?”

    世人皆知,落霞關一役越國之所以會以失敗告終,皆因鎮北大將軍陳牧通敵賣國,把軍營鎮守圖的布軍圖透露給了齊國的軍隊。落霞關失守,幽州淪陷,陳牧淪為千古罪人,被斬首示眾,首級被懸在城牆上以警示眾人。陳萱的兄長陳韞被貶為奴,而陳萱則被貶為娼籍。

    世人關心的永遠隻是他們所看見的,落霞關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會關心。炮火聲喊殺聲再次在耳邊響起,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漫天的烽火,連天空都被染成了灰色。

    ——援軍呢?援軍怎麽還沒來?!

    是誰在絕望的呐喊,用生命在做最後的抵抗?

    ——大夫,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又是誰,站在死亡的邊緣,拚死求自己救他?

    一時間,陳萱隻覺得自己好一陣天旋地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就連心跳也停了,臉上的血色也盡數褪去,瞧陳萱的反應,葉釗不忍再問,好一會兒才安慰她冷靜了下來。他是軍人,從軍打仗數十載,什麽場麵沒見過?陳萱隻是聽到落霞關幾字便有如此反應,也不難想象她經曆怎樣的絕望。

    “落霞關……已經沒有落霞關了……”有的,隻是無盡的煉獄。

    剩下的話陳萱沒有說出口,但葉釗懂了。他們都堅信陳牧絕對沒有背叛,跟何況陳萱還是落霞關一役的親身經曆者。既然陳牧沒有叛變,而鎮北軍中又確實出了叛徒,那麽叛徒就隻能是別人了。隻是那人是誰,陳萱還沒有頭緒。

    罪臣家屬,一般都是被貶為奴,直接收押內廷,以便皇帝掌控。陳萱身為重要人證,按理來說本不該出現在遠離京都的西南蜀城,更不會到了自己軍中。讓陳萱來了西南的人,鐵了心想取她性命,明擺著的殺人滅口,若不是自己先看見了陳萱沒讓她落入那些士兵手中,隻怕自己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奸臣賊子,簡直就是狼子野心!”思及此處,葉釗重重拍了一下桌案,“你處境尚且如此艱難,丫頭,今後你待如何?”

    “葉叔叔,求您幫我!”陳萱猛地便跪在了地上,語氣裏盡是決絕,“父親把一生都給了越國,卻落得如此下場,鎮北軍憑空蒙冤,我一定要為他們昭雪!”

    “你”葉釗瞧她一臉堅決,有些震驚,“這案子是陛下親自決裁的,若想翻案絕非易事,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便是將來粉身碎骨,也不後悔?”

    “不後悔!”

    “你若是出了什麽差錯,你父親的血脈,可能就保不住了!”葉釗有些激動,“即便這樣,也一定要做?”

    “若是不能為鎮北軍昭雪,以慰他們的在天之靈,我苟活至今,又有何意義?”陳萱的眸子裏充滿了堅定,絲毫容不得半點拒絕,“此事我一定要做,葉叔叔,求您幫我!”

    說著,陳萱朝著葉釗伏下了身子,重重的叩了一個首,她光潔白淨的額頭上瞬間便血肉模糊,讓人不忍再看。

    次日天明,眾目睽睽之下,葉釗的營帳裏,有一具屍體被人抬了出去,不少人前來圍觀,隻見那屍體被抬出來後不久,葉釗便負傷走了出來。將手中帶血的劍擲在眾人之前,葉釗捂著傷口,任由軍醫為自己包紮傷口。

    “此人乃國之叛逆,欲行刺本將軍,如今以被擊斃!”葉釗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子,雙眸中滿是怒火,“傳我軍令,將其屍首就地火化,挫骨揚灰!”

    賀三看著那具屍體從自己眼前經過,忽然就刮起了一陣風,吹起了蓋在屍體身上白布的一角,隻不過是片刻之間,賀三看到了那具屍體發間別著的一支發簪,身體不由一軟,往後退了一步。

    賀三因為為人老實,在軍營裏同大夥關係都還不錯,他特意同別人換了站守的崗位,守在葉釗附近的營帳邊,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直到今早,也遲遲不見陳萱出來,不免有些擔心了起來。知道將軍殺了一個叛國者,他並不知道是誰。可剛剛無意間看到了屍體上的發簪,他才知道,那具屍體,是陳萱。他也才明了,為何自從陳萱進了葉釗的營帳,便再沒出來過。

    ……知人知麵不知心,他沒想到,那般美麗的女子,竟是個叛徒,還妄想行刺葉將軍。明明隻見過她一麵,明明她是個叛徒,可不知道為何,她如今死了,賀三卻覺得心裏有些難過。

    沒什麽好難過的!賀三搖了搖頭,她不過是個叛徒!

    葉釗擊斃了叛徒的事情傳遍了軍營上下,那叛徒的身份也被眾人知曉了。見過那叛徒的人皆惋惜她生得那般貌美卻是個叛徒,卻沒人在意,有個人登上了送別的女子來此出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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