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如夢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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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筱雲心情很是不好的坐在馬車上,車裏又悶又熱,頗有些無聊,偏偏她又出不去,隻得狠狠的搖著手裏的扇子,以緩解馬車裏的熱氣,卻沒起多大作用,汗水依舊浸濕了她的鬢角。
這是特質的馬車,並沒有開窗,但車的頂部卻開了一個天窗。可雖然有天窗,卻也隻是開了一條縫,以做透氣之用,要不是整個馬車不是密封的,她估計自己早就被悶死在馬車裏了。
手扇累了,蔡筱雲便丟了扇子,斜躺在馬車上,看著天窗中透出的細微光線,那些不太好的回憶便湧了上來。
她將眼睛瞬間眯成了一條縫,透出了些許寒意,直到眼睛有些幹澀,她才闔上了眼簾,將手中的帕子蓋在了自己臉上,決定小憩一會兒。0奈,車外鳥兒叫得歡樂,吵得她沒了休息的興致。
任命般的歎了口氣,蔡筱雲一個挺身坐了起來,看著被自己扔在一旁的扇子,瞥嘴將它又拿了起來,扇得更狠了。馬車外又士兵守著,想出去是不可能了,不過,叫他們取東西來還是可以的。
她先後要了兩碟糕點一盤瓜子,如今隻餘一片狼藉,要等的人卻還沒來。
想她叱吒西南數餘載,從來隻有別人等她的份,哪像今日,竟如此憋屈!正憋了一肚子怒火打算發作,便聽到了外麵一陣聲響,馬車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好你個葉釗,你這鬼馬車,是想悶死老娘嗎?老娘告訴你,下會便是老娘理虧,也絕不要再想如今這般憋屈了,更別說到時候你同今日這般反過來求老娘我!”
蔡筱雲柳眉倒豎,還沒出馬車便破口大罵,在看到葉釗身後的陳萱後,立馬變了臉色,“我說是個什麽樣的美人需要你找我幫忙,原來是這等絕色。”
她嘴角噙著笑,眼光從陳萱臉上掃過,沒有忽略她眸中同樣的驚訝,最後直直落在了葉釗臉上,將他上下左右全都仔細打量了一遍,眼中充滿了揣測,“我原就好奇,為何進了你軍營的女子還能活著出來,還值得你親自來求我,原來是她。”
“嘖,我真是愚蠢,初次見她我便曉得她是罪臣之女,卻沒猜到她居然是那個呆子的女兒,也真是難為你來求我了。”蔡筱雲一手搖著扇,一手朝著葉釗平平攤開,“這可不是什麽好生意,給錢給錢。”
“雲娘!”葉釗伸手揮開了蔡筱雲的手,看著蔡筱雲一臉沒得商量的表情,語氣裏頗有些無奈,“先記賬上,等我下個月發了軍餉再結。還請你務必護這丫頭周全,幫她弄個新身份,送她去找我師父。”
“嘖嘖嘖嘖嘖,”蔡筱雲不停的搖著頭,“季老先生也真是可憐,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受你叨擾。”
說著,蔡筱雲挑了挑眉“他老人家脾氣怪得很,你最好先同他打個招呼,不然我若吃了閉門羹,可不怨我辦事不力。”
“我已給師傅修書一封,你且帶去,他瞧了自然會點頭的。”
葉釗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交給了蔡筱雲,蔡筱雲頗不情願的收下後,轉身便上了馬車,在馬車中坐定,發現裏麵早已有人將其收拾幹淨了,又拿起了扇子,“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聞言,葉釗知她煩了,朝著陳萱點了點頭,陳萱授意,上了馬車。蔡筱雲見她上了馬車,敲了敲木板示意車夫關了車門,車夫便駕著馬車離開了。
一路上,陳萱看著蔡筱雲不停的扇著扇子,瞧著她一臉的不耐煩,閉口不言,隨即垂眸看著自己衣服上麵的紋理。
“陳牧他……死的時候痛苦嗎?”
毫無預料的,蔡筱雲開口打破了寧靜,陳萱先是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問了什麽,雖不解她為何會這般問,卻還是回答了她,“父親走得很平靜。”
又是一陣平靜,陳萱看著蔡筱雲搖扇子的手就那樣停了下來,把目光移到了她臉上,隻見她垂下了眼簾,看著手中的扇子,許久才再次抬了眸,握緊了手裏的扇子。
“你原來的身份已經不能再用了,這張臉…亦是不能再用了。”蔡筱雲瞥了瞥嘴,“嘖,真是可惜了你這雙美目。”
語閉,蔡筱雲取下了發鬢上了一根發簪,將那顆嵌在上麵的明珠摘了下來後,讓陳萱伸了手,倒出了藏在發簪裏的藥丸,“這東西一年隻得這一丸,便宜你了。”
說著,蔡筱雲將明珠又嵌了回去,又將發簪重新戴了回去,見陳萱還沒有將那藥丸服下,再次漫不經心的搖起了扇子,“你放心,我若想害你,也不會答應葉釗要幫他這個忙了。”
“您認識我父親?”陳萱手裏依舊握著那枚藥丸,看著蔡筱雲,雖是疑問的語氣,眸子裏卻是滿滿的肯定,“您是蔡筱雲?”
“你知道我?”聞言,蔡筱雲閉眸靠在了身後的軟墊上,雙手環在胸前,緩緩的搖著扇子,聲音慵懶,頗有些惆悵,“你父親告訴你的?那他是如何評價我的?”
“父親並沒有提起過您,不過我年幼時曾在父親書房裏見過一份寫給蔡筱雲的信,幾年前,我打掃書房時,發現有個暗格裏,堆滿了寫給蔡筱雲的信,那些信從來沒有被寄出去過。”
陳萱看著蔡筱雲的眉頭微微一皺轉瞬即逝,心下已然明了,“您是蔡筱雲嗎?”
“是。”蔡筱雲睜開了眸子,眸中多了幾分堅定,“也不是。”馬車裏又是不明所以的沉默,良久良久,蔡筱雲才不緊不慢的道出了下半句“蔡筱雲從來不是自私的人,而我卻太過自私。”
馬車裏又再次安靜了下來,蔡筱雲轉眸看向了陳萱,她手裏的扇子依舊不緊不慢的搖著,淺淺笑了,“你長得,很像你母親,你若是想,我可以給你她的容貌和身份。”良久,她又繼續補充道,“你父親將她保護得很好,這世間知道她的人沒幾個。”
包括你。
“不必了。”陳萱苦澀的笑了笑,“我雖沒見過母親,但這樣也很好,即便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模樣也沒關係。”
“在這一點上,你倒是隨了你母親的性子。”蔡筱雲依舊閉著眸,表情也沒有什麽變化,隻是搖扇子的手頓了頓,似乎在思索著什麽,隨即又繼續搖起了扇子,似乎方才的停頓從未存在過。
“你此行會做什麽我大概也猜到了,既然答應了葉釗,我也不會爽約,我會給你一副上好的皮囊以便你今後行事,亦會將你毫發無損的送到,可一旦把你送到目的地,今後你是死是活我便不會再管。”
著實算不得她心狠,可既然當初已經說得那般清楚了,今日她遭葉釗誆了一道出手管了那呆子家的閑事,做完她承諾過的事,便不歸她管了。她管這丫頭的死活做甚,自討沒趣嗎?
葉釗那臭不要臉的做得出這事兒,可不代表她和葉釗一樣沒臉沒皮。
陳萱將手中的藥丸服下後,困意便如波濤襲湧而來,不一會兒她就睡了過去。心中被她一直壓著的事這幾日被重新翻出,縱使她表麵上再如何風清雲淡,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疤再次被人解開,又怎麽可能正的不痛呢?
她再次夢見了那樣的場景,夢見自己站漫天的烽火裏,夢見自己破敗不堪的裙擺沾滿了鮮血,夢見身旁的屍體都堆積成了山,到處都是斷臂殘肢……忽然間,四周烽火彌漫迷了她的眼,她看不清周圍都是些什麽人,不知是敵是友。
血腥味重得令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隨即煙霧散去,她看見,有一個士兵擋在了自己麵前,為她擋住下了致命一擊,死死拖住敵人,艱難的朝她扭過頭。他張了張口,血便從他嘴角溢了出來。
陳萱分明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麽,一個聲音便再頭頂的天空響了起來,她卻清楚的聽到了那人的聲音。
——快逃……活下去……
於是,她隻能拚命的逃,拚命的跑,隻能眼睜睜看到援軍來臨,然後看著自己的父親,那個用自己的性命去保衛自己的國家的老人,那個已經被歲月摸出兩鬢白發的老人,被援軍的首領二話不說便砍下了頭顱,慘死自己同僚刀下,背下通敵叛國的罪名。
父親!你拚死保衛的國,就是如此待你的!你誓死保衛的百姓,就是如此待你的!你無比信任的同僚,就是如此待你的!!!
——丫頭,落霞關一役,究竟發生了什麽?
聞言,陳萱忽然就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灰暗無比的天空,眼睛裏的光就那樣一點一點的滅了。忽然,她就笑了,神情無比的滲人。
已經沒有落霞關了。
落霞關,早就隨著陳牧和她還有兄長,在破城的那一天就死了。不是死在敵人手上,而是死在自己的同胞手上。
已經……沒有落霞關了……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陳萱再次睜眼,隻覺得馬車窗外透進來的光是那麽刺眼。稍稍動頭,感覺到臉頰兩側的肌膚有些癢,正欲伸手去探個究竟,便被蔡筱雲的扇子給擋了下來,隨即她的臉便映入眼簾。
陳萱愣了片刻,瞧著蔡筱雲那般淡雅的衣著打扮,青絲微綰,隻戴一根青玉發簪,耳中一對珍珠墜,臉上未施粉黛,一身白衣白裙,衣裙上的白色蓮紋隨風而動,栩栩如生。
陳萱有些認不出了眼前的人了,因為自己每次見她,她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刻意偽裝。
“你臉上抹了藥,便是癢也給我忍著。”蔡筱雲換了一把扇子,卻依舊搖得很起勁兒,“不然若是留了疤,可別來怪我。”說著,蔡筱雲挑開的車簾朝窗外看去,引得不少登徒子當街喚她美人兒。
那些人喊得極為大聲,連極為虛弱的陳萱都聽見了。陳萱並不否認那些人的話,蔡筱雲此刻臉上粉黛未施,歲月卻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麽痕跡,陳萱反而覺得她以前的妝容有些顯老。
其實也可以理解,她畢竟是瀟湘館的老板,又怎能日日如此?到是如今置身在外,可以隨性些。
隻是自從陳萱剛醒後蔡筱雲陪她說了一句話,往後的幾日她,她們之間便再沒說過一句話。直到後來她們轉走水路,坐上了船,黃昏時刻,陳萱同往常躺在窗邊看著水麵上的夕陽,蔡筱雲才再次對她開了口。
“你夢裏曾說,已經沒有落霞關了,是什麽意思?”
聞言,陳萱的臉上的血色頓時便褪了下去,隻有無盡的慘白。似是過了很久,久到滄海桑田,歲月更迭,陳萱看著天邊那團火紅的夕陽,伸手指了出去,回過頭,一雙毫無生氣的臉對著蔡筱雲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她以為是笑的表情,眼睛也有些空洞。
“落霞關破城那天,也是這樣的光景,隻不過天一直是暗的,辨不出白天黑夜,我逃走的時候,在那裏放了一把火。”
此刻的陳萱宛如一個木偶,蔡筱雲不由別開了眼,抬眸朝她指的方向看去,聽得她的聲音不緊不慢的飄了過來,“那把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我便逃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被他們抓住了。”
她頓了頓,就勢收了手不再說話,蔡筱雲也不催她,最後,她又聽到陳萱繼續道“我聽說,火勢最大的那天,那衝天的火光便是隔了千裏,寧城的百姓也看見了。”
寧城和落霞關之間還隔了一座城,火勢之大可想而知,燒的畢竟是落霞關,邊防重地,那是同蜀城差不多繁華的地方。
“為何?”蔡筱雲不懂,為何陳萱會一把火燒了落霞關,那畢竟是她出生,是她長大的地方,是她的故鄉。
“那些士兵,我沒法讓入土為安,也斷不能叫他們沒有歸處不是?”陳萱的臉上忽然就有了些血色,棕色的眸子轉了轉,“他們生前為別人賣了一輩子的命,死後總歸是要把自由還給他們。”
“就這樣化為灰燼隨風散了,哪裏都去得,去親眼看看他們拿命換來的天下太平是什麽景象。”
“你若難過,便哭吧。”蔡筱雲的臉上也難得染上了幾分悲色,下意識安慰她,連自己都感到了驚訝。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陳萱搖了搖頭,“眼淚已經沒有了,我不會再流淚了。”
說這話的時候,蔡筱雲才開始仔細端詳陳萱現在的這張臉。她忽然有些後悔給她這張臉了,因為原本這張臉的主人,也同她這般,認定了要做的事,便是死也不會回頭。一樣的倔強。
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