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如夢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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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今日起,陳萱便死了,今後,你是寧遙。”

    蔡筱雲的眼中似乎多了幾分殺氣,又再次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這抉擇究竟是對是錯。就好像一心想陳萱死在西南的人也不知道當初費盡心機送陳萱來西南,究竟是對是錯一樣。

    但無論那人是誰,這無疑會是他這輩子最後悔的決定,因為陳萱沒死。

    無論是自己,還是幕後黑手,都知道這是一場賭局,唯一的賭注,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罷了。可對於一隻來自地獄深處的惡鬼來說,又有什麽好怕的呢?左右,陳萱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有什麽可值得失去的呢?

    “寧遙……”陳萱細細揣摩了這個名字,頗為滿意。她知道蔡筱雲為她取這個名字的意義,用這個名字,也好。

    小船一路北上,不多時日,便到了淮南地界,船靠岸停下,她們結清了船費,便朝著淮南城裏走去。雖說那位季老先生就住在淮南,可到了主城也還要坐兩天的馬車才能到的。

    趕了幾日的路,她們一致決定,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再顧馬車前去。

    兩人正打算去找家客棧投訴,路上卻遇到不少人圍在一起。原本不想湊熱,蔡筱雲抬腳正欲走,卻聽得人群中有個人的聲音響起,不由停下腳去細聽,那聲音便又炸響了起來。

    “小子,你莫不是以為老頭子我老了好糊弄就缺斤少兩?我買的是一百斤大米,你這些,最多隻有九十五斤!”老頭聲音洪亮,看樣子身體好得緊,“要麽給足稱,要麽找錢!”

    “你這是汙蔑!”聽著著聲音更年輕些,想來是店主,“我們店做這一行多少年了,一向童叟無欺,何曾有過缺斤少兩的情況!您老說我缺斤少兩,得拿出證據來!”

    一旁圍觀的百姓也都是這家米鋪的老顧客了,都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跟著附和,卻也有些人確實遇到過買回家稱發現不足稱的駁了幾句,兩隊不同戰隊的人便吵了起來。

    “季老爺子!”蔡筱雲忽然就提尖了嗓音,“沒想到今日我來尋你,你卻被人圍住了,可是有人欺你,你告訴我,我加倍替你討回來!”

    “雲丫頭!”那老頭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雲丫頭你快來救老夫啊,他們吵得我頭疼。”

    聞言,蔡筱雲便笑了起來,提腳進了人群裏,寧遙緊隨其後。

    她原還是對傳說中這個季老先生有些期待的,也想看看這個傳說中的隱世高人是如何稀奇古怪的性子,卻隻見得他抱著一袋米坐在米店的門檻上,硬是說店家缺斤少兩,死活不肯走。

    這模樣真是……難怪人人皆說他性子古怪,原來是這種怪法。

    蔡筱雲仔細詢問了原由經過,又向圍觀的證實,最後才悠哉悠哉的起了身,撣了撣裙擺上的塵土,看著寧遙,“這件事你怎麽看?”

    “店家和客人各執其詞,如果真的缺斤少兩了,店家卻不知情,那就是別人所為了。”

    寧遙此話,算是給了店家一個台階下,店家聽聞,也連連點頭稱是,隨即才想到了什麽重點“這老爺子的米,也確實不是我裝的。”

    聞言,寧遙又繼續開口,“既是如此,店家何不當著大家夥的麵稱一稱?若是一兩不少,大家也可信服,若真是少了,也不是你裝的,回去清查一下你手下的人,免得別人敗壞了你店裏的名聲。”

    寧遙的這番話駁得了大夥的同意,季老先生也被蔡筱雲扶了起來,親自抱著手中的大米,接過店家的稱就開始稱,結果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五斤。

    見狀,店家了然,又是賠禮又是道歉,給季老先生裝足了一百斤,又給先前少了斤兩的人補了錢,此事才算作罷。季老先生抱著一百斤大米眉目間頗有些得意之色,看到蔡筱雲,頗有些高興,撇撇嘴,神色漸漸神秘了起來。

    一輛馬車慢悠悠的出了淮南城,這車已經有些年頭了,車軲轆有些吱吱作響。蔡筱雲在馬車上四處摸看,眼神裏頗有些留戀,掀起車簾看著外麵趕車的老頭,滿臉的笑意。

    “老爺子,這馬車您還留著啊!”蔡筱雲笑得得意,馬車忽然就快了起來,蔡筱雲一時不備,磕到了頭。她也不惱,隻捂著額頭,再次將頭伸了出去,“怎麽,惱羞成怒了?當初不是你說的嘛,葉釗的東西你全都燒了,卻還留著他親手給您老做的馬車,嘖,口是心非。”

    季老先生沒有答話,隻是賭氣的哼了一聲,手裏握著韁繩,狠狠抽在了馬背上。這馬車本就破敗,這樣快的速度顛得人有些不舒服,寧遙看著一臉得意的蔡筱雲,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依她來看,季老先生縱使再性格怪異,也不及蔡筱雲半分。而且,自從她第一次見蔡筱雲到現在,她給人的感覺就變了不止一次。寧遙忽然就有些好奇,她最真實的一麵究竟是什麽?也開始思索那日她給自己的答案。

    她說,她是蔡筱雲,也不是蔡筱雲,因為蔡筱雲從來都不是自私的人,而她自己卻太過自私。可一個人怎麽可能會如此自相矛盾?寧遙不懂。直到很多年以後,寧遙陷入了一個兩難的抉擇時,才明白了她的話。

    緊趕慢趕,他們終究是在趕在天黑前到了季老先生說的歇腳的地方。那是一家牛肉館,專門供趕路的人歇腳的,季老先生應該是這裏的常客了,老板娘一看到他,便笑著迎了上來,在看到馬車裏的蔡筱雲和寧遙後,先是愣了愣,隨後便開始笑著招呼她們。

    “你們就是季老爺子念叨了很久的人吧,哎,你們得空了就多來陪陪他,人老了,總想有人在身邊說說話的。”老板娘引著他們在一張方桌前坐下,季老爺子板著一張臉,道她多嘴。

    聞言,老板娘也不惱,隻笑他嘴硬心軟,然後問他們要吃些什麽,卻又被季老先生大聲駁了回去。

    “哼,問她們做什麽!”季老先生橫眉豎目,將手重重拍在了桌子上,連筷桶都被震了一下,“你隻照平日裏我點的上就是了。”

    聞言,老板娘強忍著笑去豐富廚房準備,卻還是多給她們加了一道炙肉和一道五香醬牛肉,又上了一個去火的清湯。飯桌上,季老先生便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沒給她們一個好臉色,菜上齊以後,他才拿起了筷子,道了句“吃吧”便自顧吃了起來。

    蔡筱雲得令,也不同他鬥嘴,拿了筷子吃得不亦樂乎,畢竟這是難得的免費飯食。見蔡筱雲吃得正歡,季老先生也是自己吃著自己的,寧遙也就拿著筷子吃了起來,才發現這幾道菜真真好吃極了。

    看著蔡筱雲吃得如此沒心沒肺,季老先生又來了氣,才吃了沒多少,便哼了一聲,將碗砸在了桌子上,死死盯著蔡筱雲看。蔡筱雲起先沒怎麽注意,後來便任命的放下了碗筷,從懷裏掏出葉釗給她的信遞到了季老先生麵前,見他不接,便放在桌上,隨即又端起了自己的碗。

    “這可是葉釗給你寫的信,愛看不看。”說著,蔡筱雲又開始吃得不亦樂乎。就在她夾起一塊醬牛肉的時候,便被人夾住了筷子,抬眸看去,卻是季老先生。於是兩人為吃食征戰,而寧遙看著他們,則默默吃著一旁的炙肉和排骨,又喝了一碗湯,繼續默默看著她們之間的戰爭。

    一頓飯終究是吃好了,一切才回到了正題上。季老先生看完了葉釗的信,沉默良久,又看了寧遙半晌,才開了口,語氣裏頗有些惆悵。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了?”季老先生將信收好,轉頭看向了寧遙,“那臭小子在信上把事情都告訴我了,說實話,我並不想幫你。”

    聞言,寧遙心中一緊,正欲開口求他,卻又被季老先生給製止了。

    “我且問你,你所做之事,目的何在?僅僅是為了報仇雪恨?”季老先生挑起了眉頭,“那你父親當時為何不反?他早知有今日之結局,為何甘願如此?憑他的聲望,隻需一聲令下便可保住信命,你以為,他為何不那樣做?”

    寧遙沉默了。她想,這個問題,她大概永遠也找不到答案了。

    “你父親之死,歸根結底隻因一個‘權’字,他功高震主,皇帝容他不得,他的同僚亦容不得他,這些他都清楚。他也知道,權力之爭,得益者為極少數,而受苦的,卻是這天下的百姓。”

    季老先生歎了口氣,“你父親他寧可自己蒙冤背上千古罵名,也不願百姓受苦,你此舉有背他的意願,你還是執意要做嗎?”

    “我父親之死,不僅因為一個‘權’字,還因一個‘盲’字,若非世人聽信讒言,被汙泥蒙了心,也不會有今日之局麵。”寧遙的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語氣裏卻是滿滿的認真,容不下半點輕視,“世人已經盲了心,心盲,他們便隻能成為任人擺布的傀儡。”

    “我要做的,不僅僅是為報仇,我還要讓治好眾人的心盲之症!”

    “哈哈哈哈,你這丫頭,真是輕狂!”季老先生揚天長嘯,手撫上了自己的胡子,開始細細打量著寧遙。

    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天下人皆心盲,哼!這丫頭心裏倒是明白得很,小小年紀如有此見識,正是為難了她。隻不過,終究還是欠了些火候。

    他忽然就想起了十數年前他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女子,她也曾有過這般的雄心壯誌,不輸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耀眼得如同一顆明珠!隻可惜,向來過慧易折,那個女子,早就化做了天空中最耀眼的那顆星。

    許久之後,直到自己的脖頸有些酸了,季老先生才低下了頭,看著寧遙,似乎看見了那個曾經驚豔過他世界的女子。

    “那麽,你有什麽對策嗎?”

    “沒有。”寧遙依舊看著季老先生的眸子,無比的認真,“所以特來請教先生。”

    “好!”季老先生聲音無比的洪亮堅定,“老爺子我改主意了,幫你也無妨,不過……”

    “不過什麽?”

    “這飯錢你們結。”

    “……”略微的沉默,寧遙撇開了頭,“我沒錢。”

    “無妨,雲丫頭有。”

    於是,蔡筱雲一個人為無故的躺槍,默默的在心裏畫著圈圈詛咒這群厚顏無恥的人。她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錢是那麽好賺的嗎!!

    不過,這些她後來都一一從葉釗身上拿了回來,可憐葉釗剛發了軍餉,都還沒捂熱乎便又盡數進了蔡筱雲的腰包。

    寧遙終是在季老先生那裏住了下來,蔡筱雲也在那裏小住了幾日。季老先生住的地方是個小山穀,入口極為隱蔽,還布了陣法,若非有人引導,不然輕易是進不去的。馬車留在了入口前的暗室裏,應該是怕打獵的人發現,季老先生解了馬牽著走進了入口處。

    由入口進了山穀,入眼便是一片梅林,隻不過這個時節梅花早已經卸了,隻有一片翠綠。再往裏走,便是一片湖,季老先生便住在湖中心的小島上,須得坐船才能到達,遠遠的,寧遙便看到了幾片芙蕖花。淮南比西南冷些,芙蕖花才冒了芽,隨風搖曳著。

    放好了東西,季老先生拿了漁具坐在湖邊垂釣,釣了幾尾鱖魚交給了蔡筱雲,說是許久未嚐她的手藝,這次要好好打打牙祭。蔡筱雲接過魚,愣了半晌,思索著是烤了還是燉了,季老爺子便說要吃清蒸的,蔡筱雲無奈,隻得動手去處理手中的魚,喊了寧遙為自己打下手。

    在淮南的生活真的是無比的愜意,遠離了城市間的紛擾,不被世俗所困。轉眼間,湖裏的芙蕖花花便開了,寧遙算著日子,估摸著蔡筱雲應該已經到了西南,又過了幾日,便收到了蔡筱雲的飛鴿傳書。

    在淮南的這些日子,真的過得很愜意。很多年後,寧遙故地重遊,那家的牛肉館早已經搬走了,而這裏,也早已人去屋空,憶起如今,不由感慨萬千。

    梅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轉眼已是三個年頭,季老先生不知從何處得來的藥方,三年裏日日采集藥材讓寧遙泡澡,須得泡足了時辰才讓她出來以此來改變她的體質,又在冬日裏讓她泡在寒冰裏以磨礪她的心誌。

    三年裏,寧遙的功夫突飛猛進,從原來的的隻會些拳腳功夫,到後來能同季老先生交手數招,著實有些令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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