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 營丘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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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近初夏,晝長夜短,晚膳用過後,夕陽依舊不肯聽話地落山,倔強地用它的餘暉給蒼茫的大地披上了一層淡淡的紫色。院子裏幾棵稀疏的胡楊樹上落滿了烏鴉,翩翩起落,飛舞盤旋。一陣風打著旋掠過屋頂,周公定隻覺得身子一顫。

    “公爺,您交辦的事已經妥了。鎬京城裏已是流言四起,奴才相信沒幾天一定會傳到王宮大內去的。”一個三十來歲家臣打扮的人回稟道。

    姬定沒有轉身,仿佛一直盯著那幾隻烏鴉,問:“確定不會被反查吧?”

    “不可能的。奴才等行事都非常小心,定不會讓召公府那邊拿住實柄的。隻是------”他遲疑著抬了抬眼瞼:“奴才不明白,為何不將太子出宮之事傳揚出去,反而隻一味提那件舊事? 這般行事,怕是動不了王室根基。”

    “你不明白。”姬定心情頗好:“太子離宮乃大事,一旦傳揚出去,四方震蕩,局勢將不可控。我畢竟是周室宰輔,怎能自己撼動姬姓社稷根基?反之,若隻宣揚當年那樁塵封舊事,便是將大王與王後的心結翻騰出來,隻要他們夫妻失和,父子必會生隙,時間一久,必會生變。或許那時才是咱們的機會!”

    “公爺深謀遠慮,奴才等自愧不如!”

    周公定捋了捋胡須,轉過身來問道:“算起來,梅叔應該到了營丘了。也不知諸事是否順利?”

    “我那弟弟一向行事謹慎,這點事必定不在話下,不日定會有消息傳來,公爺不必多慮!”

    東海之濱的齊國,是武王滅商之後,給仲父薑子牙的封國,位在侯爵。世人印象中齊國的都城一直都是臨淄,其實在周夷王的時代,齊國的都城還在一個叫營丘的地方,這裏才是薑子牙的始封之地。

    與東部其他諸侯國相比,齊國靠近東海,可享魚鹽之利,從來就比其他地方更利於通商,市井集鎮也更加發達與繁華。可是,這略帶腥氣的海風並不能撫平王子姬皙的故國之思。他來此已有年餘,娶了齊國宗室女,生活也安定下來。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想起失之交臂的鎬京王座,想起費盡心思誘自己入彀的那雙執棋之手,仇恨便像毒液一般慢慢浸潤著他的心,這幾乎令他瘋狂。

    這注定又將是一個難眠之夜。深室之中,一張羊皮地圖展開地案幾上,兩張緊張的臉孔在搖曳的燭光下忽明忽暗地閃現。姬皙神色中多了幾分堅毅,這一年多大起大落的經曆使他成熟了不少。另一張臉則屬於一個二十剛出頭的青年,皮膚略顯黝黑粗糙,但雙目炯炯有神,此時正指著羊皮地圖上的幾個地點侃侃而談:

    “我判斷,按正常的行程,他們此時應該已經渡過漢水,下一步必定會去這個地方——”他指著地圖上的一個三角形的標記說:“銅綠山,這是江漢諸國與楚國爭奪的焦點,他們誰也不會放棄這個地方,定會在此展開一場廝殺。如果我們能在開戰前趕到這個地方提前設伏,戰場上刀劍無眼,定能將姬胡與召伯虎兩人一舉誅殺。”

    姬皙抬眼瞟了年青人一眼:“榮夷,殺了姬胡即可,怎的要拉上召伯虎做甚?”

    “王子,我固然知道是誰把我父親莫夷當棋子,用完即棄,仇人之子我斷不會放過。可是,畢竟是召伯虎下令將我父懸首城門示眾,他也逃不脫幹係。所以,這兩人一個都跑不了!”榮夷眼中滿是仇恨。

    姬皙眼中閃過一絲猶疑,若自己真能拿回王座,召公一族也是必須拉攏的力量。可是目下一切皆是未知數,看榮夷的樣子,也必定不會善罷甘休,也罷,先隨他去吧!他放下召伯虎的問題,繼續向前思索道:“可是,如果你們不能提前趕到銅綠山,到時雙方勝負已分,各自班師,又該怎麽辦?”

    “哦——”榮夷似乎對一切可能性都進行過充分的推演:“若姬胡與召伯虎兩人都死於陣前,自不必說。若他們僥幸得歸,那必定還要渡過漢水,經申國返回函穀關。屆時,我再帶領死士們在河上設伏,隻需在他們渡河的船上做點手腳,必定讓這兩人葬身魚腹。”

    “可是,他們是行軍出征,身邊總有數百輛兵車隨行。你這十幾人當得什麽用?”姬皙依舊覺得不放心。

    “王子多慮了。”榮夷輕蔑地一笑:“那是出征時,待到與楚國交戰完,還能剩幾輛兵車?就算他僥幸得勝,必也是兩敗俱傷,再說,他們也不可能把所有兵馬都帶上同舟護衛吧?王子放心,此行必定馬到功成!”

    “既然你已規劃好,那麽明日一早便出發吧!我在營丘日日倚門盼望諸君的好消息!”

    “諾!”

    榮夷猜想的一點不差,就在他出營丘城的當天,召伯虎一行便開始橫渡漢水。俗語說:“隔山容易隔水難。”這話一點沒錯。為了渡河,他們收集了數十條民船,再加上臨時紮的竹筏,忙活了好幾天,這才開始輪流擺渡。因為申侯帶領傾國之師加入南征的隊伍,渡河的任務更顯艱巨。

    漢水西岸人聲鼎沸,姬鄭率領第一批人已過去了,召伯虎的臉上難掩緊張之色。姬多友想讓他鬆快些,問道:“子穆何須如此憂心?”

    “我是擔心有人趁咱們半渡之機突然伏擊,那樣我軍將十分危險。”

    “子穆多慮了,楚人尚在鄂地,決趕不到這裏來。再說,我已安排人在河兩岸警戒,不會有事的。”

    召伯虎讚道:“子良雖年少,卻十分老成,將來必成大器。”

    “兄長,我要跟你一起上船。”姬胡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場麵,十分興奮。

    “那是自然,難不成我還能把你丟給申侯?不過,那樣也不錯,或許就留下來做小女婿了。”召伯虎打趣道。

    姬胡生氣了,小臉漲得通紅:“哼!我才不要呢!我要去打仗,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才不要娶什麽薑姓女呢!”

    “胡說什麽呢?小心讓你申伯伯聽見!”召伯虎假意喝斥道。

    “童言無忌嘛!胡弟,天下有多少公侯王伯娶的都是薑姓女,你知道嗎?等你長大了,就不會這麽說了!”姬多友趕緊打圓場。

    從清晨忙活到日落,兩萬餘兵士,近千輛兵車才終於陸續渡過漢水。正在整理隊伍之際,忽然有人指著遠處的河岸說:“快看!怎麽有那麽多人要渡河?”

    兵士們抬眼一看,隻見河堤上出現許許多多密密麻麻的人影,如決堤般地往下衝。莫非是楚軍已打到漢水邊?

    “戒備!”姬多友扯開嗓子大喊道。這一聲令下,大家全都搭弓上弦,執戟橫矛,召伯虎把姬胡護在身後,另一隻手按緊腰間寶劍——周夷王賜予他便宜行事的太阿之劍。

    這一大群人待走近了,才看到河灘上遍布的兵車與甲士,似乎也吃了一驚,有的人轉頭便跑。從裝束上看十分混雜,有丟盔棄甲的武士,許多都明顯帶傷;更多的是倉惶不安的老百姓,窮富都有,男女老幼,相扶相攜。分明是破城後逃難的人群。

    有眼尖的瞧見了白旄大旆,更瞅見了申侯戎車上立起的繡有“申”字的錦旗,馬上叫住往回走的人:“別走!他們不是楚人,是王師和申侯來救援我們的!”

    這一喊不要緊,逃難的人群中立刻衝出一對少年男女,跪於申侯戎車前高喊道:“舅舅!快救救我們吧!”

    申侯大驚:“這不是鄂世子馭方嗎?你兄妹二人怎的來到此地?”

    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滿麵淚痕,伏地痛哭道:“舅舅!你們來晚了!鄂城已被楚人攻破,我父親在城頭上被熊渠一劍射穿胸膛,母親讓我帶著妹子投奔申國。聽後來出城的人說,熊渠還將我父首級懸首城門耀功。鄂國,亡了------”

    鄂姞隻有十四五歲,身材嬌小,麵容清麗,此時聽著哥哥的述說,亦是悲苦難抑,隻在一旁淚如雨下。申侯亦是揪著車轅問道:“那你母親怎麽樣了?”

    鄂姞哽咽著說:“適才聽逃出來的宮女說,母親打發我兄妹出宮後,便自縊而死了。嗚嗚嗚------”

    申侯的身子晃了晃,兩顆淚珠滾落在車轅上,相伴而來的一聲長長的歎息:“姐姐,吾來晚了!”

    中軍大帳裏,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召伯虎案幾後的那張三尺見方的羊皮地圖:鄂城的位置已用朱砂打了個大大的叉,銅綠山的位置畫了個圈,而遍布江漢的十幾個箭頭分別代表各個諸侯國的軍隊。現在所有的箭頭都未合攏,而代表楚軍的黑色箭頭已從鄂城的位置指向銅綠山。

    “必須加快行軍,盡早趕到銅綠山,準備與楚決戰。”召伯虎一拳砸在案幾上,一錘定音。

    姬多友站了起來,一拱手道:“末將請為先鋒,請將軍與王使撥百輛兵車與我,多友定不辱使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