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 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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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姬胡不敢再言語,低頭跟著他來到一處最近的豎井旁,正好一個礦奴從裏頭爬了出來。全身赤裸,隻在腰間穿了條遮羞的布條,應該原本是淺色,如今也看不出顏色。此人像是從灰塵堆裏爬出來,從頭到腳都是粉塵,眉間胡子上都是灰白的塵土,看不清本來麵目。

    姬胡嚇了一跳,忙往召伯虎身後躲,鄂馭方安慰他:“別怕,他們都是采礦的礦奴。”

    “礦奴?你們這裏都是用俘虜采礦嗎?”召伯虎問。

    “對,大多是夷人,這些年和楚國交戰多了,也有楚人。”鄂馭方解釋道。

    召伯虎沒再言語,隻盯著那個奴隸胳膊上擦出的血痕發愣,心中大有不忍:“以後,再要下井時給他們發個護臂戴吧!”

    “諾!”鄂奴方嘴裏應著,心裏卻是大大的不以為然。

    姬胡正坐在門檻上沉思著,忽覺一隻熟悉的大手正在撫摸自己的頭頂,他不必抬頭亦知道那人是誰:“兄長!”

    “怎麽了?從礦上出來就這麽一直悶著頭,想什麽呢?”召伯虎關切地問。

    “沒什麽,就是覺得那些礦奴特別可憐,覺得心裏堵得慌。我在鎬京見過不少奴隸,可至少他們還有衣服穿,從沒有看到這樣的。”

    “哦——”召伯虎覺得欣慰,他感覺這一路行來,這孩子想了不少事,也成熟了許多。身為王者,自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可也必須殺伐決斷,這兩者該如何統一呢?他思索了一會兒,說:

    “他們都是戰俘,在如今的世道,咱們大周四夷環伺,險象環生。這些戎狄之人就如同蹲在咱們身旁的老虎,一旦我周王朝顯現一點疲態,定會餓虎撲食一般將咱們撕成碎片。到時,我大周百姓就都成了俘奴,如同他們一般,甚至境遇會更加淒慘。所以戰爭就是這麽殘酷無情之事,身為王者殺伐決斷,冷麵無情,亦是無奈之舉。畢竟,咱們要保護的是自己的人民,對嗎?”

    姬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畢竟小孩心性,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召伯虎手中一個尖尖長長的黃銅物件吸引住了:“這是什麽?”

    “這個麽,”召伯虎晃了晃手中的金屬,笑著說:“是我發明的車刺,把它安裝在戰車的輪榖中間,如同一根硬刺,打仗時橫衝直撞,可以直接殺散敵陣,衝垮敵人的車隊。這是剛做出來的,還需要調整長短。走,咱們一起去找礦監去!”

    “好!”姬胡拊掌,欣然答應同往。

    從住所到礦區不過半裏路程,二人隻帶著四五名侍衛,有說有笑地走在這條林間小徑上。已是暮春,散落的花瓣鋪滿了路麵,一行人的鞋履踏在上麵,踩出一行花泥。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召伯虎是個敏感的人,雖然未經戰陣,但這些日子在軍中呆久了,不知不覺,對於殺氣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變得異常敏感。一陣輕風吹過,周圍的灌木叢齊刷刷地彎了腰。

    “嗖——”地一聲,從身右的灌木叢中飛出一支冷箭,衝著召伯虎的麵門而去。想要拔劍已來不及,召伯虎向後倒退兩步,想側身讓過。不料到箭速極快,鼻尖已能感覺到箭鏃高速旋轉帶起的箭風。召伯虎心裏一涼,難道這輩子就這麽交代在這裏了?

    隻聽“當——”的一聲,那支箭竟然落在了地上。原來姬胡手中正拿著自己的短佩刀,他奮力舉雙手就勢一擋,那刀鞘是銅錫打造,堅硬非比尋常,竟然抵住了箭鏃的進攻。隻是姬胡畢竟年幼力弱,那箭來勢洶洶,力道凶猛,一時震得雙臂發麻,後退了好幾步,仰倒在召伯虎懷裏。

    “護衛!快護衛!”五名侍衛抽出佩劍,將二人團團圍在核心,算做了個“人肉盾牌”。

    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從山下傳來,一聲呼哨,上百名鐵甲武士將他們緊緊包圍。當中簇擁著一員身騎棗紅馬的小將,不是姬多友又是誰?

    召伯虎鬆了一口氣,扶起姬胡,對姬多友說:“快!刺客定在藏於這灌木叢中,速速搜尋!”

    “弓箭手待命!”姬胡一揮手,十幾名弓弩手搭箭上弦,對著右邊的灌木叢一陣猛射後,並沒有任何響動。姬胡轉臉對召伯虎說:“我帶人去搜,留下一隊人馬護衛你們!”

    到了這時候,召伯虎才騰出空來問姬胡:“有沒有受傷?”

    姬胡似乎有點嚇傻了,茫然地搖了搖頭。召伯虎很是後怕:“你怎的這般魯莽?貿貿然去擋劍,傷著怎麽辦?你可是------你可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我要是不擋,少------啊不,大哥你不就沒命了嗎?”姬胡有點委屈。

    召伯虎柔聲寬慰他:“好了好了,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他揀起落到地上的那支冷箭,仔細看了看,接著又放了鼻邊嗅了嗅,隱約間似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海鹽的腥味,不由陷入了沉思------

    安排好人護送姬胡回住所,召伯虎帶了十餘名武士跟隨,前去尋找正在搜尋刺客的姬多友。這是個急性子,恨不得一步就能趕上作為前鋒的申侯部隊,曉行夜宿,這才比預定行程早了三天到達銅綠山。剛一到便趕上了這場不成功的刺殺。

    “虧得我及時趕到吧?不然的話,你兄弟二人的性命可就堪憂了!”姬多友不無得意地炫耀著。

    召伯虎點頭稱是,心裏卻在說:拉倒吧!若不是太子的短佩刀,你來了不也隻能替我收屍呢嗎?

    衛兵們把方圓幾裏的灌木叢和小樹林都搜了個遍,依舊沒有找到可疑人員。姬多友不信:“就這麽點大地方,他還能上天入地不成?”他將目光投向樹林後的一片空地上,在那裏,矗立著十幾頂茅草頂子。

    礦監與姞馭方聞訊急急趕來,姬多友問:“那裏是什麽地方?”他手指著那些茅草屋頂。

    “那是礦奴們住的地方。”

    “去看看。”

    這些茅草房其實是地窩子,就是在地上挖個大坑,有的圓有的方,再沿著坑邊夯些尺把高的土牆,上頭再胡亂搭些木架子,鋪上些茅草。沒有門窗,可供一人貓腰進出的洞口便是門窗通道了。裏頭好點的有幾塊木板,差些的就在平地上鋪些幹草,便是礦奴們睡覺的地方,一覽無餘。

    召伯虎與姬多友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都懷疑刺客就匿身於這些赤裸身體,連臉都看不清晰的礦奴之中。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的躲藏之處。

    “你,”姬多友指指礦監:“有名單麽?清點一下這些人。”

    “這,”礦監為難地看了一眼鄂馭方,後者會意,湊近前對召伯虎說:“召公子,這些礦奴都沒有名字,我們也沒有名單。”

    “為什麽?”召伯虎十分詫異。

    “這個麽------”鄂馭方命令礦監道:“你自己說。”

    礦監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矮胖子,前日見他采礦時揮動大鞭十分威風,此時卻卑躬屈膝,似乎腰是天生挺不直的,對著召伯虎與姬多友點頭哈腰道:“這裏的礦奴幾乎天天都有死亡的,咱也從不問他們的姓名,反正是用來挖礦石的嘛!隻需知曉大概數目,如果不夠了便再上報給上頭,再打仗撥些過來。所以,就沒有名單,我也認不得他們的臉。”

    “廢物!”鄂馭方瞪了他一眼,他心知行刺王使可是重罪,必須有所交代:“既然出了這樣的事,不如把住在這裏的礦奴通通處死,也不怕刺客躲藏了!”

    “這樣也行!”姬多友淡淡地應道。在這個時代,奴隸就和牲口沒兩樣,許多時候甚至還不如牲口有尊嚴。

    坑下的礦奴們相視一眼,個個露出恐懼的眼神,瑟瑟發抖。召伯虎腦中忽然回想起姬胡的那句話:“我覺得那些礦奴太可憐了------”

    “罷了!”他抬抬手:“此事到此為止吧!大戰在即,若是處死他們,豈不是會耽誤工期?算了吧!”

    夜深人靜,姬胡白天受到驚嚇,晚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睡著。雖已近夏,但過了亥時,依舊是夜涼如水。召伯虎替姬胡掖緊被角,自己走到外堂案幾前坐下,他感覺有些頭疼,遂抽下頭上的發簪,任一頭長發披散下來,似乎這樣能使自己緊繃的頭皮與神經都得到片刻的舒緩。

    這間屋子不小,但陳設簡單,正中擺著三尺長的木幾,幾下鋪著竹席,正是召伯虎跪坐於上。幽暗的燭光下,他的長發如瀑,冰雕玉砌般的麵容寫滿了冷峻與沉毅,根本不似剛及弱冠之人。

    他拿起那支冷箭再細細察看,是誰要刺殺於我呢?漸漸地,他似乎有了答案,緊鎖的眉頭慢慢綻平了。

    “報——”,一位護軍前來稟報:“有人要見大人。”同時呈上一塊玉製令牌,召伯虎隻瞟了一眼便知道,那是王後番己的中宮令牌。馬上說道:“請他進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