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北風其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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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迷眼,馬兒走得很慢。
走出好一段後,我忽然生出好奇來:“這麽大的風雪,你怎麽出來了?”
“出來見你。”
我一怔,隨即惱道:“胡言亂語!”
鄧訓語中帶笑:“‘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難怪宋先生今日教我吟誦《北風》,原來他是算準了你在等我同行。”
“你休要給宋先生抹黑。我家先生說《北風》是刺虐諷政詩,是賢者相約避地之詞……”
“恩,早就知道你家先生教得不錯。”
“你怎麽知道?”我有些詫異,他又沒聽過周老夫子的講課。
“若是教得不好,你也不能隨口就背出《葛覃》這樣的好詩來。”
這廝居然又拿那日引錯詩句來取笑,我便有些惱怒:“若不是看你引詩摘句,顯擺詩學,我也不會錯背這個!”
“你沒背錯,《舜典》有雲:‘詩言誌,歌永言’,對你的誌向,我很是欽佩。”他語中的笑意越發清晰。
“隨意引了句詩,就是詩言誌麽?!”我心下忿然,猛的側回頭去辯駁道:“那你引那句‘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豈不表明你的誌向是做那‘抱布貿絲’騙人感情的人渣?!”
這廝以為就隻有他的詩學學得好麽?!我引的《葛覃》好歹也是教導女子守婦道、敬孝道的詩篇,比他引那首寫薄情男子如何拋棄女子的《氓》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鄧訓臉上的笑容突然便僵住了,瞬間漲紅了臉,顯出一副理屈詞窮的窘態。
“嗬嗬,你沒話說了吧?!”從未見他有過如此窘態,我樂得心裏開了花。
“悅兒,我不是那樣的人。”好一陣,他才憋出一句話來。
隻是,說這話時,他薄唇緊抿,黑眸深重,神色無比鄭重,看得我竟有幾分慌張起來。
我忙忙轉回頭去,佯裝欣賞雪景:“今兒的雪,下得真好……”
忽然,我感覺腰間摟我的手,又緊了一些,心跳不由自主的便快了起來。
正不知如何是好,我便瞥見了侯府新近才刷過的朱紅門樓,忙道:“到了,我就在這裏下馬!”
鄧訓聞言,勒停了馬匹。他翻身跳下馬背,伸手欲抱我下馬。想起方才心下紛亂的感覺,我忙反手推開道:“我自己能下來!”
他便退開了兩步,隻握著馬韁含笑望著我。我用手攀著馬鞍,把身體一點點往下滑,原以為那馬鐙的位置很好找,卻探了好一陣也沒夠到,手上終究堅持不住,竟“啪”一聲摔坐在地。
“摔疼了?”鄧訓伸手來拉我起來。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怒道:“誰讓你的腿長那麽長?!”
鄧訓一愣,隨即笑道:“當然是我爹娘了。”
“你……”
這廝的回答竟讓我無言以對。我從雪地上狼狽爬起,一把搶過馬鞍前壓著的天羅錦,轉身便往侯府大門跑去。
“喂,我頂風冒雪助人為樂,你就不道個謝麽?”
“都說‘大恩不言謝’,你這麽大的恩情,我要是說了謝謝,豈不愧對於你!”
終於又嗆白回來。看他一臉愣怔的模樣,我做了個鬼臉,滿意的跑進了侯府。
今天的事,本來應該給他道謝的,可是這廝嘴上奚落我,臉上嘲笑我,一路還摟抱著“非禮”了我,這個謝字我怎麽能說得心甘情願?!
進了侯府,我便直奔程素的居室。給程素稟報了一路上的淒慘遭遇,程素當即安排春娥去賬房領了銀兩帶人去醫館看寧婆子,這邊又安排了另一個馬夫去開陽門接應丁叔。
“都說見血不吉利,今日你被繡針紮了手,我就不該同意讓你去綺秀坊。”程素安排完一應事務,伸手替我理了理被化了的雪水粘在眼角的一縷頭發:“看你這身狼狽樣兒,趕緊去泡個熱水澡,換身幹淨衣裳。”
我今天出這一趟門,著實是給侯府惹了不少麻煩,壞了馬車,傷了管事婆子,還髒了一整匹上好的天羅錦,我自己也覺得有些愧疚。
原以為程素或許會責怪一番,她卻半句多的話也沒有,我心下反倒有些過意不去,便自責道:“今日都怪我,若不是我急著要去買錦緞,也不會……”
“嗬嗬,傻丫頭,這天要下雪,車要斷軸,馬要驚人,哪裏是你控製得了的呢?”程素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背道:“快去洗漱更衣,別傷風了。”
這番話,很象小時候我做錯事後,我娘對我說的話。
我這邊剛走回房去,後麵便有兩個婆子得了程素的命令,提了桶子送來滾燙的熱水,我禁不住被感動了一回。想來,雖然程素的約束和管教讓我反感,但她確實對我不錯。
寬衣沐浴時,手指觸到袖袋裏的小木盒子,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出門的初衷:明明就是惦記著要給鄧訓還玉扳指,結果一路隻顧著和他鬥嘴,反而把這事給搞忘了!
懊惱之餘,我又安慰自己:既然今日見麵他沒主動提及這枚玉扳指,想必對於他那樣的貴胄公子而言,也不是多麽稀罕的物件吧?等我複學以後有機會了,再設法退還給他。
第二日給程素請安時,才知春娥從醫館帶回的消息,說寧婆子確實是摔斷了腰骨,已經上了夾板,大夫說至少也得躺養三五個月才能起身。想起那奔命一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的馬匹,我心下便有些氣憤:這些貴族公子哥兒,沒事把大街當成賽馬場,等哪天把自己摔個粉身碎骨才好呢!
鄧訓那廝那麽巧合就出現在南北街,莫非他和那撞人的馬主人是一夥兒的?一想到這裏,我忙又呸呸兩聲,在心底辯道:算了,看在他熱心幫了忙的份上,我就暫時不咒他了。
“悅兒,昨日路上幫忙的那位公子,你可認識?”請安完畢,我正準備離開,便被程素叫住。
昨日我便匯報了是位路過的好心公子替我們叫了醫館的大夫,當時她也沒多問,今日忽然追問起來。難道是寧婆子又說了什麽?
尋思一番,我搖頭道:“不認識。”
“哎,那麽大的風雪,得人家公子仗義相助,我們應該備了禮登門去道個謝啊。”程素歎道。
原來是為了道謝?我心下一熱,正尋思要不要補充一句聽聞他是高密侯家的公子之類的話,程素便又道:“不過以你的身份,主動詢問人家公子的姓名,也確實不妥。”
我頓時慶幸,幸好假裝不認識,否則便又是失禮了。
寧婆子受傷養病,後院管事一職便空缺了出來。籌備陰四爺的婚禮本就十分打緊,又臨近了春節,侯府裏的事情越發繁雜,一應的吃穿用度、節慶禮儀,少了寧婆子,程素還真是忙得有些具體。
就我請個安的功夫,就來了四五波人請示這個稟報那個,程素皺眉打發了這些人,提說得趕緊的增補一個後院管事。春娥在一旁笑道:“杜媽媽就是個不錯人選啊。”
程素瞥了我一眼道,笑道:“悅兒她娘現在做的事,可比我這後院管事掙錢多了,哪有人願意走這回頭路?!”
我陪著笑了一番,便主動告辭去西暖閣了。走出影簾外,便聽得程素冷聲對春娥道:“什麽人做管事,我自有主張,以後休得亂提。”
我腳步不由頓了一下,裏麵卻再沒傳出聲音。
我不由有些感慨:我娘之所以來洛陽,不正是因為程素盛情邀請來侯府做後院管事麽?當年時機不成熟,如今時機到成熟了,我娘卻已經不是她的最佳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