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楚商臣宮中弑父秦穆公殽穀封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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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翟主白部胡被殺,有逃命的敗軍,報知其弟白暾。白暾涕泣曰:“俺說‘晉有天助,不可伐之。’吾兄不聽,今果遭難也!”欲將先軫屍首,與晉打換部胡之屍,遣人到晉軍打話。且說郤缺提了白部胡首級,同諸將到中軍獻功,不見了元帥。有守營軍士說道:“元帥乘單車出營去了,但吩咐‘緊守寨門’。不知何往?”先且居心疑,偶於案上見表章一道,取而觀之,雲:
    臣中軍大夫先軫奏言:臣自知無禮於君。君不加誅討,而複用之,幸而戰勝,賞賚將及矣。臣歸而不受賞,是有功而不賞也;若歸而受賞,是無禮而亦可論功也。有功不賞,何以勸功?無禮論功,何以懲罪?功罪紊亂,何以為國?臣將馳入翟軍,假手翟人,以代君之討。臣子且居有將略,足以代臣。臣軫臨死冒昧!
    且居曰:“吾父馳翟師死矣!”放聲大哭。便欲乘車闖入翟軍,查看其父下落。此時郤缺、欒盾、狐鞫居、狐射姑等,畢集營中,死勸方住。眾人商議:“必先使人打聽元帥生死,方可進兵。”忽報:“翟主之弟白暾,差人打話。”召而問之,乃是彼此換屍之事。且居知死信真實,又複痛哭了一場。約定:“明日軍前,各抬亡靈,彼此交換。”翟使回複去後,先且居曰:“戎狄多詐,來日不可不備。”乃商議令郤缺、欒盾仍舊張兩翼於左右,但有交戰之事,便來夾攻。二狐同守中軍。
    次日,兩邊結陣相持,先且居素服登車,獨出陣前,迎接父屍。白暾畏先軫之靈,拔去箭翎,將香水浴淨,自脫錦袍包裹,裝載車上,如生人一般,推出陣前,付先且居收領。晉軍中亦將白部胡首級,交割還翟。翟送還的,是香噴噴一具全屍;晉送去的,隻是血淋淋一顆首級。白暾心懷不忍,便叫道:“你晉家好欺負人!如何不把全屍還我?”先且居使人應曰:“若要取全屍,你自去大穀中亂屍內尋認!”白暾大怒,手執開山大斧,指揮翟騎衝殺過來。這裏用侷車結陣,如牆一般,連衝突數次,皆不能入。引得白暾躑躅咆哮,有氣莫吐。忽然晉軍中鼓聲驟起,陣門開處,一員大將,橫戟而出,乃狐射姑也。白暾便與交鋒。戰不多合,左有郤缺,右有欒盾,兩翼軍士圍裹將來。白暾見晉兵眾盛,急忙撥轉馬頭,晉軍從後掩殺。翟兵死者,不計其數。狐射姑認定白暾,緊緊追趕。白暾恐衝動本營,拍馬從刺斜裏跑去。射姑不舍,隨著馬尾趕來。白暾回首一看,帶轉馬頭,問曰:“將軍麵善,莫非賈季乎?”射姑答曰:“然也。”白暾曰:“將軍別來無恙?將軍父子,俱住吾國十二年,相待不薄,今日留情,異日豈無相見?我乃白部胡之弟白暾是也。”狐射姑見提起舊話,心中不忍,便答道:“我放汝一條生路,汝速速回軍,無得淹久於此。”言畢回車,至於大營。晉兵已自得勝,便拿不著白暾,眾俱無話。是夜白暾潛師回翟,白部胡無子,白暾為之發喪,遂嗣位為君。此是後話。
    且說晉師凱旋而歸,參見晉襄公,呈上先軫的遺表。襄公憐軫之死,親殮其屍。隻見兩目複開,勃勃有生氣,襄公撫其屍曰:“將軍死於國事,英靈不泯,遺表所言,足見忠愛,寡人不敢忘也!”乃即柩前,拜先且居為中軍元帥,以代父職,其目遂瞑。後人於箕城立廟祀之。襄公嘉郤缺殺白部胡之功,仍以冀為之食邑,謂曰:“爾能蓋父之愆,故還爾父之封也。”又謂胥臣曰:“舉郤缺者,吾子之功。微子,寡人何由任缺?”乃以先茅之縣賞之。諸將見襄公賞當其功,無不悅服。
    時許蔡二國,因晉文公之變,複受盟於楚。晉襄公拜陽處父為大將,帥師伐許,因而侵蔡。楚成王命鬥勃同成大心,帥師救之。行及泜水,隔岸望見晉軍,遂逼泜水下寨。晉軍營於泜水之北,兩軍隻隔得一層水麵,擊柝之聲,彼此相聞。晉軍為楚師所拒,不能前進。如此相持,約有兩月。看看歲終,晉軍糧食將盡,陽處父意欲退軍。既恐為楚所乘,又嫌於避楚,為人所笑。乃使人渡泜水,直入楚軍,傳語鬥勃曰:“諺雲:‘來者不懼,懼者不來。’將軍若欲與吾戰,吾當退去一舍之地,讓將軍濟水而陣,決一死敵;如將軍不肯濟,將軍可退一舍之地,讓我渡河南岸,以請戰期。若不進不退。勞師費財,何益於事?處父今駕馬於車,以候將軍之命,惟速裁決!”鬥勃忿然曰:“晉欺我不敢渡河耶?”便欲渡河索戰。成大心急止曰:“晉人無信,其言退舍,殆誘我耳。若乘我半濟而擊之,我進退俱無據矣。不如姑退,以讓晉涉。我為主,晉為客,不亦可乎?”鬥勃悟曰:“孫伯之言是也!”乃傳令軍中,退三十裏下寨,讓晉濟水。使人回複陽處父。處父使改其詞,宣言於眾,隻說:“楚將鬥勃,畏晉不敢涉水,已遁去矣。”軍中一時傳遍。處父曰:“楚師已遁,我何濟為?歲暮天寒,且歸休息,以俟再舉可也。”遂班師還晉。鬥勃退舍二日,不見晉師動靜,使人偵之,已去遠矣。亦下令班師而回。
    卻說楚成王之長子,名曰商臣,先時欲立為太子,問於鬥勃。勃對曰:“楚國之嗣,利於少,不利於長,曆世皆然。且商臣之相,蜂目豺聲,其性殘忍,今日愛而立之,異日複惡而黜之,其為亂必矣。”成王不聽,竟立為嗣,使潘崇傅之。商臣聞鬥勃不欲立己,心懷怨恨。及鬥勃救蔡,不戰而歸,商臣譖於成王曰:“子上受陽處父之賂,故避之以為晉名。”成王信其言,遂不許鬥勃相見,使人賜之以劍。鬥勃不能自明,以劍刎喉而死。成大心自詣成王之前,叩頭涕泣,備述退師之故,如此恁般:“並無受賂之事,若以退為罪,罪宜坐臣。”成王曰:“卿不必引咎,孤亦悔之矣!”自此成王有疑太子商臣之意。後又愛少子職,遂欲廢商臣而立職,誠恐商臣謀亂,思尋其過失而誅之。宮人頗聞其語,傳播於外。商臣猶豫未信,以告於太傅潘崇。崇曰:“吾有一計,可察其說之真假。”商臣問:“計將安出?”潘崇曰:“王妹羋氏,嫁於江國,近以歸寧來楚,久住宮中,必知其事。江羋性最躁急,太子誠為設享,故加怠慢,以激其怒,怒中之言,必有泄漏。”商臣從其謀,乃具享以待江羋。羋氏來至東宮,商臣迎拜甚恭,三獻之後,漸漸疏慢,中饋但使庖人供饌,自不起身,又故意與行酒侍兒,竊竊私語,羋氏兩次問話,俱失應答。羋氏大怒,拍案而起,罵曰:“役夫不肖如此,宜王之欲殺汝而立職也!”商臣假意謝罪,羋氏不顧,竟上車而去,罵聲猶不絕口。
    商臣連夜告於潘崇,因叩以自免之策。潘崇曰:“子能北麵而事職乎?”商臣曰:“吾不能以長事少也。”潘崇曰:“若不能屈首事人,盍適他國?”商臣曰:“無因也,隻取辱焉。”潘崇曰:“舍此二者,別無策矣!”商臣固請不已,潘崇曰:“有一策,甚便捷,但恐汝不忍耳!”商臣曰:“死生之際,有何不忍?”潘崇附耳曰:“除非行大事,乃可轉禍為福。”商臣曰:“此事吾能之!”乃部署宮甲,至夜半,托言宮中有變,遂圍王宮。潘崇仗劍,同力士數人入宮,徑造成王之前。左右皆驚散。成王問曰:“卿來何事?”潘崇答曰:“王在位四十七年矣,成功者退,今國人思得新王,請傳位於太子!”成王惶遽答曰:“孤即當讓位,但不知能相活否?”潘崇曰:“一君死,一君立,國豈有二君耶?何王之老而不達也?”成王曰:“孤方命庖人治熊掌,俟其熟而食之,雖死不恨!”潘崇厲聲曰:“熊掌難熟,王欲延時刻,以待外救乎?請王自便,勿俟臣動手!”言畢,解束帶投於王前。成王仰天呼曰:“好鬥勃!好鬥勃!孤不聽忠言,自取其禍,複何言哉!”遂以帶自挽其頸,潘崇命左右拽之,須臾氣絕。江羋曰:“殺吾兄者,我也!”亦自縊而死。時周襄王二十六年,冬十月之丁未日也。髯翁論此事,謂成王以弟弑兄,其子商臣,遂以子弑父,天理報應,昭昭不爽。有詩歎曰:
    楚君昔日弑熊囏,今日商臣報叔冤。天遣潘崇為逆傅,癡心猶想食熊蹯。
    商臣既弑其父,遂以暴疾訃於諸侯,自立為王,是為穆王。加潘崇之爵為太師,使掌環列之尹,複以為太子之室賜之。令尹鬥般等,皆知成王被弑,無人敢言。商公鬥宜申聞成王之變,托言奔喪,因來郢都,與大夫仲歸謀弑穆王。事露,穆王使司馬鬥越椒擒宜申仲歸殺之。巫者範矞似言:“楚成王與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驗矣!鬥越椒覬令尹之位,乃說穆王曰:“子揚常向人言:‘父子世秉楚政,受先王莫大之恩,愧不能成先王之誌。’其意欲扶公子職為君。子西之來,子揚實召之。今子西伏誅,子揚意不自安,恐有他謀,不可不備。”穆王疑之,乃召鬥般使殺公子職,鬥般辭以不能。穆王怒曰:“汝欲成先王之誌耶?”自舉銅錘擊殺之。公子職欲奔晉,鬥越椒追殺之於郊外。穆王拜成大心為令尹。未幾,大心亦卒。遂遷鬥越椒為令尹,佺賈為司馬。後穆王複念子文治楚之功,錄鬥克黃為箴尹。克黃字子儀,乃鬥般之子,子文之孫也。
    晉襄公聞楚成王之死,問於趙盾曰:“天其遂厭楚乎?”趙盾對曰:“楚君雖橫,猶可以禮義化誨。商臣不愛其父,況其他乎?臣恐諸侯之禍,方未艾耳!”不幾年,穆王遣兵四出,先滅江,次滅六,滅蓼,又用兵陳鄭,中原多事,果如趙盾之言。此是後話。
    卻說周襄王二十七年,春二月,秦孟明視請於穆公,欲興師伐晉,以報崤山之敗。穆公壯其誌,許之。孟明遂同西乞白乙,率車四百乘伐晉。晉襄公慮秦有報怨之舉,每日使人遠探,一得此信,笑曰:“秦之拜賜者至矣!”遂拜先且居為大將,趙衰為副,狐鞫居為車右,迎秦師於境上。大軍將發之際,狼瞫自請以私屬效勞,先且居許之。時孟明等尚未出境。先且居曰:“與其俟秦至而戰,不如伐秦。”遂西行至於彭衙,方與秦兵相遇,兩邊各排成陣勢。狼瞫請於先且居曰:“昔先元帥以瞫為無勇,罷黜不用,今日瞫請自試,非敢求錄功,但以雪前之恥耳。”言畢,遂與其友鮮伯等百餘人,直犯秦陣,所向披靡,殺死秦兵無算。鮮伯為白乙所殺。先且居登車,望見秦陣已亂,遂驅大軍掩殺前去。孟明等不能當,大敗而走。先且居救出狼瞫,瞫遍體皆傷,嘔血鬥餘,逾日而亡。晉兵凱歌還朝。且居奏於襄公曰:“今日之勝,狼瞫之力,與臣無與也。”與襄公命以上大夫之禮,葬狼瞫於西郭,使群臣皆送其葬。此是襄公激勵人才的好處。史臣有詩誇狼瞫之勇雲:
    壯哉狼車右,斬囚如割雞!被黜不妄怒,輕身犯敵威。
    一死表生平,秦師因以摧。重泉若有知,先軫應低眉。
    卻說孟明兵敗回秦,自分必死,誰知穆公一意引咎,全無嗔怪之意,依舊使人郊迎慰勞,任以國政如初。孟明自愧不勝。乃增修國政,盡出家財,以恤陣亡之家。每日操演軍士,勉以忠義,期來年大舉伐晉。是冬,晉襄公複命先且居,糾合宋大夫公子成、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公子歸生,率師伐秦,取江及彭衙二邑而還。戲曰:“吾以報拜賜之役也。”昔郭偃卜繇,有“一擊三傷”之語,至是三敗秦師,其言果驗。孟明不請師禦晉,秦人皆以為怯。惟穆公深信之,謂群臣曰:“孟明必能報晉,但時未至耳。”
    至明年夏五月,孟明補卒蒐乘,訓練已精,請穆公自往督戰,“若今次不能雪恥,誓不生還!”穆公曰:“寡人凡三見敗於晉矣。若再無功,寡人亦無麵目返國也。”乃選車五百乘,擇日興師。凡軍士從行者,皆厚贈其家,三軍踴躍,皆願效死。兵由蒲津關而出。既渡黃河,孟明出令,使盡焚其舟。穆公怪而問曰:“元帥焚舟,何意也?”孟明視奏曰:“‘兵以氣勝。’吾屢挫之後,氣已衰矣。幸而勝,何患不濟?吾之焚舟,示三軍之必死,有進無退,所以作其氣也。”穆公曰:“善。”孟明自為先鋒,長驅直入,破王官城,取之。諜報至絳州,晉襄公大集群臣,商議出兵拒敵。趙衰曰:“秦怒已甚,此番起傾國之兵,將致死於我。且其君親行,不可當也,不如避之。使稍逞其誌,可以息兩國之爭。”先且居亦曰:“困獸猶能鬥,況大國乎?秦君恥敗,而三帥俱好勇,其誌不勝不已。兵連禍結,未有已時,子餘之言是也。”襄公乃傳諭四境堅守,毋與秦戰。繇餘謂穆公曰:“晉懼我矣!君可乘此兵威,收崤山死士之骨,可以蓋昔之恥。”穆公從之。遂引兵渡黃河上岸,自茅津濟師,屯於東崤,晉兵無一人一騎敢相迎者。穆公命軍士於墮馬崖、絕命岩、落魂澗等處,收檢屍骨,用草為襯,埋藏於山穀僻坳之處。宰牛殺馬,大陳祭享。穆公素服,親自瀝酒,放聲大哭。孟明諸將伏地不能起,哀動三軍,無不墮淚。髯仙有詩雲:
    曾嗔二老哭吾師,今日如何自哭之?莫道封屍豪舉事,崤山雖險本無屍。
    江及彭衙二邑百姓,聞穆公伐晉得勝,哄然相聚,逐去晉之守將,還複歸秦。秦穆公奏凱班師,以孟明為亞卿,與二相同秉國政。西乞、白乙,俱加封賞。改蒲津關為大慶關,以誌軍功。
    卻說西戎主赤班,初時見秦兵屢敗,欺秦之弱,欲倡率諸戎叛秦。及伐晉回來,穆公遂欲移師伐戎。繇餘請傳檄戎中,征其朝貢,若其不至,然後攻之。赤班打聽孟明得勝,正懷憂懼;一見檄文,遂率西方二十餘國,納地請朝,尊穆公為西戎伯主。史臣論秦事,以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穆公信孟明之賢,能始終任用,所以卒成伯業。
    是時秦之威名,直達京師,周襄王謂尹武公曰:“秦晉匹也,其先世皆有功於王室。昔重耳主盟中夏,朕冊命為侯伯。今秦伯任好,強盛不亞於晉,朕亦欲冊之如晉。卿以為何如?”尹武公曰:“秦自伯西戎,未若晉之能勤王也。今秦晉方惡,而晉侯 能繼父業,若冊命秦,則失晉歡矣。不若遣使頒賜以賀秦,則秦知感,而晉亦無怨。”襄王從之。要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