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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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餘的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裏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夥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隻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裏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麽。也就不說他了。
    其餘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紮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裏邊去,地獄裏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麽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侍女、廚房裏的廚子、喂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地好看。大院子也有院牆,牆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幾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地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地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麽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麽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裏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幹淨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紮白圍裙,手裏邊在做拉麵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麵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裏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裏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裏邊去。車裏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紮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隻,母雞七八隻,都是在院子裏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並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地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讚。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裏,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裏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賬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賬,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賬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賬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賬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裏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麽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麽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麽丫鬟、侍女、車夫、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夫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
    管賬的先生叫:
    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侍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裏駒
    其餘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裏拉著麵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麽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絕不紊亂。丫鬟、侍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麽,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麵條,到了陰間也吃麵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地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隻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東二道街上的紮彩鋪,就紮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裏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裏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牆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發的、毛頭發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麽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地,也就糊裏糊塗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麽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麽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麽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地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裏,又得照舊地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裏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麽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隻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麽?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紮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麽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紮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蘭河城裏,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裏邊更沒有什麽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鋪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裏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閑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地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鬥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胡同的東頭喊,胡同向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家的門口,誰家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在是不是還賣著前些日子的價錢。
    間或有人走過去掀開了筐子上蓋著的那張布,好像要買似的,拿起一個來摸一摸是否還是熱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賣麻花的也絕對地不生氣。
    於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門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閑著,於是就又伸出手來,打開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沒有買。
    等到了第三家,這第三家可要買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剛剛睡午覺起來,她的頭頂上梳著一個卷,大概頭發不怎樣整齊,發卷上罩著一個用大黑珠線織的網子,網子上還插了不少的疙瘩針。可是因為這一睡覺,不但頭發亂了,就是那些疙瘩針也都跳出來了,好像這女人的發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開門就很爽快,把門扇呱噠地往兩邊一分,她就從門裏閃出來了。隨後就跟出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也都個個爽快,像一個小連隊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個是女孩子,十二三歲,伸出手來就拿了一個五吊錢一隻的一竹筷子長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這麻花在這筐子裏的確是最大的,而且就隻有這一個。
    第二個是男孩子,拿了一個兩吊錢一隻的。
    第三個也是拿了個兩吊錢一隻的。也是個男孩子。
    第四個看了看,沒有辦法,也隻得拿了一個兩吊錢的。也是個男孩子。
    輪到第五個了,這個可分不出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頭是禿的,一隻耳朵上掛著鉗子,瘦得好像個幹柳條,肚子可特別大。看樣子也不過五歲。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餘的四個的都黑得更厲害。其餘的四個,雖然他們的手也黑得夠厲害的,但總還認得出來那是手,而不是別的什麽,唯有他的手是連認也認不出來了。說是手嗎,說是什麽呢,說什麽都行。完全起著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雲層,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無窮的趣味。
    他就用這手在筐子裏邊挑選,幾乎是每個都讓他摸過了,不一會工夫,全個的筐子都讓他翻遍了。本來這筐子雖大,麻花也並沒有幾隻。除了一個頂大的之外,其餘小的也不過十來隻,經了他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滿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後他說:
    “我要大的。”
    於是就在門口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