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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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裏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地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裏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據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了果園。祖母又喜歡養羊,羊就把果樹給啃了。果樹於是都死了。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裏就隻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因為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果子,所以覺得它們是並不存在的。小的時候,隻覺得園子裏邊就有一棵大榆樹。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後園裏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後園裏邊。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後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裏會溜得準,東一腳的、西一腳地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有幾天就冒了芽了,一轉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杆,祖父就把鋤頭杆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裏是鏟,也不過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是了。也認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當做穀穗留著。
    等祖父發現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
    “這是什麽?”
    我說:
    “穀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
    “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我就說:
    “你不信,我到屋裏拿來你看。”
    我跑到屋裏拿了鳥籠上的一頭穀穗,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說:
    “這不是一樣的嗎?”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過去,講給我聽,說穀子是有芒針的。
    狗尾草則沒有,隻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雖然教我,我看了也並不細看,也不過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一抬頭看見了一個黃瓜長大了,跑過去摘下來,我又去吃黃瓜去了。
    黃瓜也許沒有吃完,又看見了一個大蜻蜓從旁飛過,於是丟了黃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飛得多麽快,哪裏會追得上。好在一開初也沒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來,跟了蜻蜓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去了。
    采一個倭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一會,也許把螞蚱腿就綁掉,線頭上隻拴了一隻腿,而不見螞蚱了。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裏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並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拚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裏一揚,大喊著:
    “下雨了,下雨了。”
    太陽在園子裏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麵來,蝙蝠不敢從什麽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麵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麽,就做什麽。要怎麽樣,就怎麽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隻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可是白雲一來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雲,好像灑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過,好像要壓到了祖父的草帽那麽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裏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說:
    “你看天空飛個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給取下來了,有的時候放在長衫的下邊,有的時候放在袖口裏頭。他說: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們都知道了祖父的這一手了,並不以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著他的袖管,撕著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來為止。
    祖父常常這樣做,也總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總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沒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來的,好像他和孩子們約定了似的:“我就放在這塊,你來找吧!”
    這樣地不知做過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講著“上山打老虎”這一個故事給孩子們聽似的,哪怕是已經聽過了五百遍,也還是在那裏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當祖父這樣做一次的時候,祖父和孩子們都一齊地笑得不得了。好像這戲還像第一次演似的。
    別人看了祖父這樣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種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隻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閑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裏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後園裏,於是我也在後園裏。
    我小的時候,沒有什麽同伴,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
    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祖母用針刺過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歡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邊糊紙,當中嵌著玻璃。祖母是有潔癖的,以她屋的窗紙最白淨。
    別人抱著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邊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裏邊跑,跑到窗子那裏,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著花窗欞的紙窗給通了幾個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著排給通破,若有人招呼著我,我也得加速地搶著多通幾個才能停止。手指一觸到窗上,那紙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來追我的時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著手,跳著腳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來了,她拿了一個大針就到窗子外邊去等我去了。我剛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厲害。我就叫起來了。那就是祖母用針刺了我。
    從此,我就記住了,我不喜歡她。
    雖然她也給我糖吃,她咳嗽時吃豬腰燒川貝母,也分給我豬腰,但是我吃了豬腰還是不喜歡她。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熬藥,藥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裏特別地寂靜,聽得見那藥壺骨碌骨碌地響。祖母住著兩間房子,是裏外屋,恰巧外屋也沒有人,裏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門一開,祖母並沒有看見我,於是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地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頭一望,祖母就罵起我來。她好像就要下地來追我似的。我就一邊笑著,一邊跑了。
    我這樣地嚇唬祖母,也並不是向她報仇,那時我才五歲,是不曉得什麽的,也許覺得這樣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閑著的,祖母什麽工作也不分配給他。隻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櫬上的擺設,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地願意工作,每當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麵是不能領著我到後園裏去玩了,另一方麵祖父因此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得不幹淨。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麽連我也罵上。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
    “我們後園裏去吧。”
    也許因此祖母也罵了我。
    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我拉著祖父就到後園裏去了,一到了後園裏,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絕不是那房子裏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麽大,多麽遠,用手摸不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麽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隻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後園裏,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麽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麽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麽目的也沒有。隻覺得這園子裏邊無論什麽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盡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想讓我停下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聽話。
    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櫻桃樹,明是沒有結櫻桃,就偏跑到樹上去找櫻桃。李子樹是半死的樣子了,本不結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邊在找,還一邊大聲地喊,在問著祖父:
    “爺爺,櫻桃樹為什麽不結櫻桃?”
    祖父老遠地回答著:
    “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櫻桃。”
    再問:
    “為什麽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
    “因為你嘴饞,它就不開花。”
    我一聽了這話,明明是嘲笑我的話,於是就飛奔著跑到祖父那裏,似乎是很生氣的樣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沒有惡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夠止住,不知哪裏來了那許多的高興。把後園一時都讓我攪亂了,我笑的聲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後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的。一直開到六月。
    花朵和醬油碟那麽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脫下來用帽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麽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隻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幹什麽。我把他的草帽給他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我聽到祖父說: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麽香。二裏路也怕聞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幾乎沒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地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壟上的草。我跑得很遠地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麽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並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鍾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
    “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於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祖父,後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風,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樣,在我卻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沒有去處,玩沒有玩的,覺得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麽長。
    偏偏這後園每年都要封閉一次的,秋雨之後這花園就開始凋零了,黃的黃、敗的敗,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滅了,好像有人把它們摧殘了似的。它們一齊都沒有從前那麽健康了,好像它們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