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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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還沒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來了,是她說她的公雞總是往我們這邊跑,她是來捉公雞的。公雞已經捉到了,她還不走,她還扒著玻璃窗子跟祖父講話,她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過來,你老爺子還沒去看看嗎?那看的人才多呢,我還沒去呢,吃了飯就去。”
    祖父也說吃了飯就去,可是祖父的飯總也吃不完。一會要點辣椒油,一會要點鹹鹽麵的。我看不但我著急,就是那老廚子也急得不得了了。頭上直冒著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飯碗,連點一袋煙我也不讓他點,拉著他就往西南牆角那邊走。
    一邊走,一邊心裏後悔,眼看著一些看熱鬧的人都回來了,為什麽一定要等祖父呢?不會一個人早就跑著來嗎?何況又覺得我躺在草棵子裏就已經聽見這邊有了動靜了。真是越想越後悔,這事情都鬧了一個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過去了,一定是來晚了。白來了,什麽也看不見了,在草棵子聽到了這邊說笑,為什麽不就立刻跑來看呢?越想越後悔。
    自己和自己生氣,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聽,果然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差一點沒有氣哭了。
    等真的進屋一看,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母親,周三奶奶,還有些個不認識的人,都在那裏。與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什麽好看的,團圓媳婦在哪兒?我也看不見,經人家指指點點的,我才看見了。不是什麽媳婦,而是一個小姑娘。
    我一看就沒有興趣了,拉著爺爺就向外邊走,說:
    “爺爺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來倒洗臉水的時候,我看見她了。
    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那麽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忽忽的,笑嗬嗬的。
    院子裏的人,看過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之後,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不過都說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周三奶奶說:
    “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楊老太太說:
    “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
    周三奶奶又說:
    “喲喲!我可沒見過,別說還是一個團圓媳婦,就說一進門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頭兩天看看人家的臉色。喲喲!那麽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幾歲啦?”
    “聽說十四歲麽!”
    “十四歲會長得那麽高,一定是瞞歲數。”
    “可別說呀!也有早長的。”
    “可是他們家可怎麽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輩,就三鋪小炕……”
    這是楊老太太扒在牆頭上和周三奶奶講的。
    至於我家裏,母親也說那團圓媳婦不像個團圓媳婦。
    老廚子說:
    “沒見過,大模大樣的,兩個眼睛骨碌骨碌地轉。”
    有二伯說:
    “介(這)年頭是啥年頭呢,團圓媳婦也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隻是祖父什麽也不說,我問祖父: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祖父說:
    “怪好的。”
    於是我也覺得怪好的。
    她天天牽馬到井邊上去飲水,我看見她好幾回,中間沒有什麽人介紹,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問她十幾歲?她說:
    “十二歲。”
    我說不對。
    “你十四歲的,人家都說你十四歲。”
    她說:
    “他們看我長得高,說十二歲怕人家笑話,讓我說十四歲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長得高還讓人家笑話,我問她:
    “你到我們草棵子裏去玩好吧!”
    她說:
    “我不去,他們不讓。”
    過了沒有幾天,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來了,打得特別厲害,那叫聲無管多遠都可以聽得見的。
    這全院子都是沒有小孩子的人家,從沒有聽到過誰家在哭叫。
    鄰居左右因此又都議論起來,說早就該打的,哪有那樣的團圓媳婦一點也不害羞,坐到那兒坐得筆直,走起路來,走得風快。
    她的婆婆在井邊上飲馬,和周三奶奶說:
    “給她一個下馬威。你聽著吧,我回去我還得打她呢,這小團圓媳婦才厲害呢!沒見過,你擰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說她回家。”
    從此以後,我家的院子裏,天天有哭聲,哭聲很大,一邊哭,一邊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說了幾回,讓他們不要打她了;說小孩子,知道什麽,有點差錯教導教導也就行了。
    後來越打越厲害了,不分晝夜。我睡到半夜醒來和祖父念詩的時候,念著念著就聽西南角上哭叫起來了。
    我問祖父:
    “是不是那小團圓媳婦哭?”
    祖父怕我害怕,說:
    “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問祖父:
    “半夜哭什麽?”
    祖父說:
    “別管那個,念詩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覺曉”的時候,那西南角上的哭聲又來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這哭聲才算沒有了。
    雖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來,打著鼓,叮當叮當地響;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因為是夜裏,聽得特別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記住了。
    什麽“小靈花呀”,什麽“胡家讓她去出馬呀”。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個這個。
    早晨起來,我就模擬著唱:
    “小靈花呀,胡家讓她去出馬呀……”
    而且叮叮當,叮叮當的,用聲音模擬著打鼓。
    “小靈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馬”就是當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個冬天,把那小團圓媳婦就跳出毛病來了。
    那小團圓媳婦,有點黃,沒有夏天她剛一來的時候那麽黑了。不過還是笑嗬嗬的。
    祖父帶著我到那家去串門,那小團圓媳婦還過來給祖父裝了一袋煙。
    她看見我,也還偷著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見,所以沒和我說話。
    她的辮子還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說她有病了,跳神給她趕鬼。
    等祖父臨出來的時候,她的婆婆跟出來了,小聲跟祖父說:
    “這團圓媳婦,怕是要不好,是個胡仙旁邊的,胡仙要她去出馬……”
    祖父想要讓他們搬家。但呼蘭河這地方有個規矩,春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家。一過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時候了。
    我們每當半夜讓跳神驚醒的時候,祖父就說:
    “明年二月就讓他們搬了。”
    我聽祖父說了好幾次這樣的話。
    當我模擬著大神喝喝咧咧地唱著“小靈花”的時候,祖父也說那同樣的話,明年二月讓他們搬家。
    可是在這期間,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鬧越厲害。請一個大神,請好幾個二神,鼓聲連天地響。
    說那小團圓媳婦若再去讓她出馬,她的命就難保了。所以請了不少的二神來,設法從大神那裏把她要回來。
    於是有許多人給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夠見死不救呢?
    於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幫起忙來。他說他有一個偏方,她說她有一個邪令。
    有的主張給她紮一個穀草人,到南大坑去燒了。
    有的主張到紮彩鋪去紮一個紙人,叫做“替身”,把它燒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張給她畫上花臉,把大神請到家裏,讓那大神看了,嫌她太醜,也許就不捉她當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馬了。
    周三奶奶則主張給她吃一個全毛的雞,連毛帶腿地吃下去,選一個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來,讓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雞叫,再把她從被子放出來。她吃了雞,她又出了汗,她的魂靈裏邊因此就永遠有一個雞存在著,神鬼和胡仙黃仙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傳說鬼是怕雞的。
    據周三奶奶說,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過的,鬧了整整三年,差一點沒死,最後就是用這個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鬧別的病了。她半夜裏正做一個噩夢,她正嚇得要命,她魂靈裏邊的那個雞,就幫了她的忙,隻叫了一聲,噩夢就醒了。她一輩子沒生過病。說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經是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還能夠拿著花線繡花,正給她小孫子繡花兜肚嘴。繡著繡著,就有點困了,她坐在木凳上,背靠著門扇就打一個盹。這一打盹就死了。
    別人就問周三奶奶: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可不是……你聽我說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後來沒有辦法,給她打著一口棺材也是坐著的,把她放在棺材裏,那臉色是紅撲撲的,還和活著的一樣……”
    別人問她: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喲喲!你這問得可怪,傳話傳話,一輩子誰能看見多少,不都是傳話傳的嗎!”
    她有點不大高興了。
    再說西院的楊老太太,她也有個偏方。她說黃連二兩,豬肉半斤,把黃連和豬肉都切碎了,用瓦片來焙,焙好了,壓成麵,用紅紙包分成五包包起來。每次吃一包,專治驚風、掉魂。
    這個方法倒也簡單。雖然團圓媳婦害的病可不是驚風、掉魂,似乎有點藥不對症。但也無妨試一試。好在隻是二兩黃連,半斤豬肉。何況呼蘭河這個地方,又常有賣便宜豬肉的。雖說那豬肉怕是瘟豬,有點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甚麽關係。
    “去,買上半斤來,給她治一治。”
    旁邊有著讚成的說: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壞。”
    她的婆婆也說:
    “反正死馬當活馬治吧!”
    於是團圓媳婦先吃了半斤豬肉加二兩黃連。
    這藥是婆婆親手給她焙的。可是切豬肉是他家的大孫子媳婦給切的。那豬肉雖然是連紫帶青的,但中間畢竟有一塊是很紅的,大孫子媳婦就偷著把這塊給留下來了。因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個月沒有買到一點葷腥了嗎?於是她就給奶奶婆婆偷著下了一碗麵疙瘩湯吃了。
    奶奶婆婆問:
    “可哪兒來的肉?”
    大孫子媳婦說: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孫子媳婦給你做的。”
    那團圓媳婦的婆婆是在灶坑裏邊搭起瓦來給她焙藥。一邊焙著,一邊說:
    “這可是半斤豬肉,一條不缺……”
    越焙,那豬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貓嗅到了香味而來了,想要在那已經焙好了的肉幹上攫一爪。它剛一伸爪,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用手打著那貓,一邊說:
    “這也是你動得爪的嗎!你這饞嘴巴,人家這是治病嗬,是半斤豬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個人活活地要死在你身上,你這不知好歹的。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藥焙好了,壓碎了就衝著水給團圓媳婦吃了。
    一天吃兩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藥還沒有再吃,還有三包壓在灶王爺板上,那些傳偏方的人就又來了。
    有的說,黃連可怎麽能夠吃得?黃連是大涼藥,出虛汗像她這樣的人,一吃黃連就要泄了元氣,一個人要泄了元氣那還得了嗎?
    又一個人說: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過不去兩天就要一命歸陰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說:
    “那可怎麽辦呢?”
    那個人就慌忙地問:
    “吃了沒有呢?”
    團圓媳婦的婆婆剛一開口,就被他家的聰明的大孫子媳婦給遮過去了,說:
    “沒吃,沒吃,還沒吃。”
    那個人說:
    “既然沒吃就不要緊,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點沒有攤了人命。”
    於是他又給出了個偏方,這偏方,據他說已經不算是偏方了,就是東二道街上“李永春”藥鋪的先生也常常用這個方單,是一用就好的,百試百靈。無管男、女、老、幼,一吃一個好。也無管什麽病,頭痛、腳痛、肚子痛、五髒六腑痛,跌、打、刀傷,生瘡、生疔、生癤子……
    無管什麽病,藥到病除。
    這究竟是什麽藥呢?人們越聽這藥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藥。
    他說: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繚亂,又恢複到了青春。”
    “年輕的人吃了,力氣之大,可以搬動泰山。”
    “婦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麵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歲可以拉弓,九歲可以射箭,十二歲可以考狀元。”
    開初,老胡家的全家,都為之驚動,到後來怎麽越聽越遠了。本來老胡家一向是趕車拴馬的人家,一向沒有考狀元。
    大孫子媳婦,就讓一些圍觀的閃開一點,她到梳頭匣子裏拿出一根畫眉的柳條炭來。
    她說:
    “快請把藥方開給我們吧,好到藥鋪去趕早去抓藥。”
    這個出藥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藥鋪的廚子。三年前就離開了“李永春”那裏了。三年前他和一個婦人吊膀子,那婦人背棄了他,還帶走了他半生所積下的那點錢財,因此一氣而成了個半瘋。雖然是個半瘋了,但他在“李永春”那裏所記住的藥名字還沒有全然忘記。
    他是不會寫字的,他就用嘴說:
    “車前子二錢,當歸二錢,生地二錢,藏紅花二錢。川貝母二錢,白術二錢,遠誌二錢,紫河車二錢……”
    他說著說著似乎就想不起來了,急得頭頂一冒汗,張口就說紅糖二斤,就算完了。
    說完了,他就和人家討酒喝。
    “有酒沒有,給兩盅喝喝。”
    這半瘋,全呼蘭河的人都曉得,隻有老胡家不知道。因為老胡家是外來戶,所以受了他的騙了。家裏沒有酒,就給了他兩吊錢的酒錢。那個藥方是根本不能夠用的,是他隨意胡說了一陣的結果。
    團圓媳婦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據他家裏的人說,夜裏睡覺,她要忽然坐起來的。看了人她會害怕的。她的眼睛裏邊老是充滿了眼淚。這團圓媳婦大概非出馬不可了。若不讓她出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這種傳說,一傳出來,東鄰西鄰的,又都去建了議,都說哪能夠見死不救呢?
    有的說,讓她出馬就算了。有的說,還是不出馬的好。
    年輕輕的就出馬,這一輩子可得什麽時候才能夠到個頭。
    她的婆婆則是絕對不讚成出馬的,她說:
    “大家可不要錯猜了,以為我訂這媳婦的時候花了幾個錢,我不讓她出馬,好像我舍不得這幾個錢似的。我也是那麽想,一個小小的人出了馬,這一輩子可什麽時候才到個頭。”
    於是大家就都主張不出馬的好。想偏方的,請大神的,各種人才齊聚,東說東的好,西說西的好。於是來了一個“抽帖兒的”。
    他說他不遠千裏而來,他是從鄉下趕到的。他聽城裏的老胡家有一個團圓媳婦新接來不久就病了,經過多少名醫,經過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趕來看看,萬一要用得著,救一個人命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