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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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佩托夫卡連接著來自五個方向的鐵路。對於彼得留拉來說,這個據點有核心地位,丟了它,就什麽都沒有了。“政府”如今地盤所剩無幾,溫尼察這樣的小鎮居然也成了炙手可熱的地方。
    總頭目親自出馬,來視察部隊。一切準備就緒,等待他的到來。
    在廣場後麵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安排著一個團的新兵,全是光腳的新兵,衣服五顏六色。這些剛征來的莊稼漢,有的是半夜裏被拖下炕的,有的是在街上被抓的,但是沒有一個是自願的。
    “傻瓜才參軍。”他們表示。
    彼得留拉的軍官們把這些新兵押進城,編進部隊,發了槍。便算是完成了任務。
    到第二天,抓來的人就逃掉了三分之二,此後人數仍在一天天減少。
    愚蠢的傻瓜才會發靴子給他們,何況根本就沒有那麽多靴子。於是命令下來了:應征入伍者必須自備鞋襪。軍令如山,結果不得了。不知道這麽多破爛兒是從哪裏搞來的,靴子全是隻能靠鐵絲或麻繩幫忙才綁在腳上的。
    隻好讓他們光腳參加閱兵式了。
    戈盧勃的騎兵團排列在步兵後麵。
    密密麻麻的人群被騎兵隊擋在後麵,他們都很好奇,想看看閱兵式。
    能看到總頭目,這可是百年一遇。誰都不願放棄這個參觀的好機會。
    教堂的台階上,站著校官、尉官、神父的兩個女兒、幾名烏克蘭教師、一群“自由”哥薩克和有些駝背的市長——總之,經過挑選的“賢”人。
    步兵總監身著長袍,也站在中間。他是閱兵式指揮。
    教堂裏的瓦西裏神父則穿起了複活節時才穿的法衣。
    這個儀式準備得十分周到。藍黃旗也展開了。新兵要對它宣誓效忠。
    師長坐著一輛鏽跡斑斑、癆病鬼似的“福特”汽車,到火車站去接彼得留拉。
    步兵總監把一位身材勻稱,留著兩撇漂亮的、鬈曲的小胡子的人叫到跟前。這是切爾尼亞克上校。
    “你帶人去檢查警備司令部和後勤處,讓各處弄得幹淨些,如果有囚犯,你問一下,如果無關緊要,就攆走算了。”
    切爾尼亞克立正,敬了個禮,拉住一個哥薩克大尉,騎馬走了。
    總監彬彬有禮地問神父的大女兒:
    “宴會你們準備得怎樣?安排好了嗎?”
    “是的,警備司令在準備。”神父的大女兒回答,同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漂亮的總監。
    忽然,人群中騷動了:一個騎兵騎馬飛馳而來。他揮手高喊:“到啦!”
    “各就各——位!”總監發號施令。
    軍官們都跑回自己的隊列。
    “福特”汽車哢哢地打著噴嚏,停在教堂大門口。樂隊開始奏樂。
    這位總頭目跟在師長後麵,費力地鑽出汽車。這人不高不矮,紫紅色的脖子上麵長著一個棱角分明的腦袋。他身穿高檔藍色呢料的烏克蘭上衣,一根黃皮帶紮在腰間,別了一把帶有磨皮套子的勃朗寧手槍,軍帽上綴有三叉戟琺琅質帽徽。
    西蒙·彼得留拉毫無軍人風度。
    他聽了總監的報告,似乎很不滿意的樣子。接著,市長致歡迎詞。
    彼得留拉心不在焉,目光瞧著那些隊列。
    “開始吧。”他對總監點頭示意。
    彼得留拉登上檢閱台,開始了他十分鍾的演說。
    演說詞平淡無味。彼得留拉似乎累壞了,講得有氣無力。演說結束後,士兵們機械地喊:“萬歲!萬歲!”他走下檢閱台,用手絹擦掉額頭上的汗水,然後在總監和師長陪同下檢閱部隊。
    走過新兵隊伍的時候,他輕蔑地眯著雙眼,哼了一聲。
    檢閱快結束了。一排排新兵散亂地向旗子走去。旗杆邊站的是瓦西裏神父。新兵們吻了福音書,又吻了旗子的一角。突然間,一件意外的事發生了。有個請願團不知怎麽擠進了廣場,來到彼得留拉跟前。經營木材的富商布盧夫斯泰因走在前麵,他後麵是日用百貨店老板福克斯和另外三個大商人。
    布盧夫斯泰因卑躬屈膝地把托盤舉到彼得留拉麵前,由一名軍官接了過去。
    “猶太居民向您,國家元首閣下,表示衷心的感激和敬意。這是賀詞 ,請過目。”
    “好的。”彼得留拉鼻子裏哼一聲,草草地看了看賀詞 。
    這時候,福克斯說話了。
    “我們這些卑微的小市民,懇求閣下允許我們開門營業,保護我們免遭虐殺。”福克斯費力地擠出這個字眼。
    彼得留拉生氣地皺起眉頭。
    “我的軍隊從來不虐殺猶太人。你們應該牢記這一點。”
    福克斯兩手一攤,很無奈。
    彼得留拉焦躁地聳聳肩膀,這個大殺風景的請願團令他十分震怒。他背過身去。戈盧勃正站在他身後氣得咬牙切齒。
    彼得留拉對他說:“上校先生,他們來控告您的哥薩克。請您查處吧。”接著他吩咐總監:“閱兵式開始吧。”
    倒黴的請願團成員怎麽也沒料到會碰上戈盧勃,所以急著要溜。所有觀眾的注意力都移到了分列式的準備活動上。那兒刺耳的口令聲響個不停。
    戈盧勃走到布盧夫斯泰因麵前,表麵上很平靜,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
    “快滾,猶太人,要不我把你們剁成肉泥。”
    軍樂奏響起來。第一批部隊開始通過廣場。士兵們靠近檢閱台時,機械地大叫“萬歲”,隨即沿著公路轉到旁邊的街道上去。軍官們身著新的草綠色軍服,步履輕鬆,揮動著手杖,如同在散步一樣。軍官揮手杖,士兵揮通條這種奇怪的行進方式是謝喬夫師首創的。
    最後是新兵。一群隊形淩亂的人磕磕碰碰地走著。
    光腳板是不能走出整齊的步伐的。軍官們叫破了嗓子,可是白費勁,第二連走近檢閱台的時候,右側頭排有個穿麻布襯衫的小夥子驚訝地張大嘴巴打量“總頭目”,一腳踏空,摔倒在地上。步槍飛了出去,滑在地麵上,乒乓響。小夥子掙紮著要站起來,但是立刻又被 後麵的人撞倒了。
    觀眾哄堂大笑。隊伍亂成一鍋粥,鬧哄哄地逃過廣場。倒黴的小夥子撿起槍,去追自己的隊伍。
    彼得留拉扭過臉,不想看這種倒胃口的場麵。沒等隊伍走完就朝著汽車走去。總監跟在後麵,小聲問:
    “將軍閣下,請留下用餐?”
    “不。”彼得留拉頭也不回,一口拒絕。
    教堂的高牆邊全是人。謝廖沙·勃魯紮克、瓦莉婭和克利姆卡也擠在裏麵。
    謝廖沙抓住欄杆,用仇恨的目光盯著站在下麵的那些人。
    “瓦莉婭,走吧,小鋪子關門嘍。”他扯開嗓門喊,就是要讓大家聽見,隨即從欄杆上跳下。人們吃驚地看著他。
    他誰也不理,徑直走向圍牆門。姐姐和克利姆卡跟在後麵。切爾尼亞克上校帶著哥薩克大尉來到警備司令部,他們快步跑進警衛室。
    “司令在哪兒?”切爾尼亞克厲聲問一個勤務兵。
    “不知道。”對方懶洋洋地回話。
    切爾尼亞克環顧又髒又亂的警衛室。司令部的幾個人橫在床鋪上,長官進門,他們根本沒想到要站起來。
    “豬圈一樣!”切爾尼亞克咆哮了。“你們這群豬!”他對著這群人斥罵。
    有個哥薩克坐起來,惡狠地頂撞:
    “你叫什麽?我們這兒輪不到你來吆喝。”
    “你說什麽?”切爾尼亞克衝到這個哥薩克麵前,“畜生!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切爾尼亞克上校!狗崽子,聽到沒有?起來,滾起來,否則我用通條抽你們,一個不饒!”上校怒不可遏,“立刻把屋子打掃幹淨,整理好床鋪,把你們的狗臉也弄出點兒人樣來。像什麽東西?土匪一樣!”
    他火冒三丈,“砰”一聲把攔在屋中央的髒水桶踢翻了。
    哥薩克大尉同樣厲害,他臭罵個不停,揮著馬鞭,趕這群懶鬼下床。
    “總頭目正在檢閱,沒準兒會來這兒看看,你們給我精神一點兒!”
    哥薩克們見事情鬧大了,生怕挨上通條,何況他們都知道切爾尼亞克不是好惹的,因此都老實起來,開始幹活兒。
    “得查一下囚犯,誰知道關了些什麽人,總頭目一瞧就糟了!”大尉提議。
    “誰有鑰匙,快開門!”切爾尼亞克命令衛兵。
    警衛隊長急忙跑過來,開了鎖。
    “司令哪兒去了?還要我等他嗎?快把他給我叫來。”切爾尼亞克命令,“警衛隊到院子裏集合……步槍為什麽不上刺刀?留著幹嗎?”
    “我們才接班。”警衛隊長辯解。
    他趕緊跑去找司令。
    大尉一腳踢開小倉庫的門。有幾個人坐了起來,其餘的依舊躺在地上。
    “門開大點兒,”切爾尼亞克吩咐,“這裏光線太暗。”
    他盯著犯人們的臉。
    “你犯了什麽罪?”他問坐在地板上的老頭兒。
    老頭兒欠起身來,提了提褲子。他被這陣式嚇壞了,結巴著說:
    “我也不曉得。他們把我抓了,我就坐牢了。有人丟了馬,可又不關我的事兒。”
    “誰丟了馬?”大尉打斷他。
    “官家的。住在我家的老總把馬換酒了,卻賴我把馬弄丟了。”
    切爾尼亞克打量了一下老頭兒,不耐煩地說:
    “收拾你的破爛兒,快滾出去!”他吼道,然後又朝釀私酒的老婆子走過去。
    老頭兒一下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所以眨著眼睛問大尉:
    “真的嗎?放了我?”
    大尉點了點頭示意:“滾吧”。
    老頭兒趕緊抓起自己的布口袋,轉身跑了出去。“你又是為什麽坐牢?”切爾亞克問釀私酒的老太婆。
    老婆子趕忙咽下嘴裏的餡餅,說:
    “長官老爺,我被關進來可冤枉死了。我是個寡婦,他們喝了我釀的酒,又把我關起來。”
    “你是做私酒生意的?”切爾尼亞克追問。
    “甭提生意了。他們喝我的酒從不給錢,尤其那個司令。還做什麽生意?”
    “別廢話了,趕快滾,見鬼去吧。”
    老婆子抓起小筐,一邊鞠躬,一邊倒退著往門口走。
    “老爺,上帝保佑您。”
    多林尼克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犯人們誰都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但有一點兒很明顯:這是一個大官。
    “你是怎麽進來的?”切爾尼亞克問多林尼克。
    “站起來!這是上校大人。”哥薩克大尉吆喝。
    多林尼克慢慢地,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
    “我問你犯了什麽罪?”切爾尼亞克又問一次。
    幾秒鍾內,多林尼克打量著這位大官的臉,看著他的新呢帽和三叉槍的帽徽,隨即多林尼克腦中蹦出一個令人高興的想法:“有望出去了!”
    “我被抓,因為過了八點鍾在街上走。”他隨口回答。
    他很緊張,不知道下麵會怎樣。
    “你半夜三更亂跑什麽?”
    “還早呢,不是半夜三更,離十一點還早著呢。”
    這樣回答,他有些害怕不能成功。
    “走吧!”
    這樣的答複讓他渾身一顫。
    多林尼克忘了取上衣,一步跨到門口。大尉開始問下一個。
    保爾是最後一個。他看著這一切,他糊塗了,怎麽回事,連多林尼克也被放了出去,他們怎麽都被釋放了?多林尼克,他怎麽說是因為夜間走路才被捕的……保爾終於明白了。
    上校開始問澤利采爾,還是那句話:
    “你是為什麽坐牢的?”
    理發師被嚇白了臉,心跳不止,急促地回答:
    “他們說我煽動,可我不明白自己煽動過什麽。”
    切爾尼亞克立刻警覺起來:
    “什麽?煽動?煽動什麽?”
    澤利采爾困惑不解,攤開雙手:
    “我也不知道。我僅僅是說有人在征集簽名,要用猶太居民的名義向總頭目遞交請願書。”
    “什麽請願書?”哥薩克大尉和切爾尼亞克都朝澤利采爾逼近一步。
    “請求禁止虐殺猶太人。你們該知道,我們這裏發生過可怕的虐猶事件。猶太居民全心有餘悸。”
    “明白了。”切爾尼亞克截住了他的話,“猶太佬兒,我們會讓你寫請願書的。”他扭頭吩咐大尉:“我看這家夥必須牢牢看管。把他押到指揮部去。我要親自審問,咱們得問明白,究意是誰要請願。”
    澤利采爾竭力辯解,但是大尉一揚手,朝他背上猛抽了一鞭。
    “住嘴!”
    澤利采爾疼得咧嘴,逃到牆角。他好容易才忍住痛,沒哭出來。
    這時候,輪到保爾了。
    切爾尼亞克站在這個小夥子麵前,黑眼珠子審視著他。
    “喂,你是怎麽到這兒來的?”
    保爾立即回答:
    “我從馬鞍子上割了一小塊皮做了鞋掌。”
    “什麽馬鞍子?”上校沒聽清楚。
    “有兩個哥薩克住在我家,我從一個舊馬鞍子上割下一小塊皮做了鞋掌。為了這點小事,哥薩克就把我抓來了。”保爾接著說:“要知道不準許……”
    上校不屑地看著柯察金。
    “這個警備司令在搞什麽鬼?天知道他抓的都是一些什麽人!”說著他扭頭朝門口示意,喝道:“你可以滾了,告訴你老子,讓他狠狠揍你一頓!行了,快滾吧!”
    保爾真不相信這是真的,胸膛中的心竄到了喉嚨口。他抓起多林尼克的外衣便朝門口跑去。他穿過警衛室,竄進院子,打那兒出了柵欄門,跑到大街上。
    倉庫裏隻剩下倒黴的澤利采爾一個人。他愁眉苦臉地環顧四周,下意識地朝門口挪了幾步。可是有個衛兵走進警衛室,關上倉庫門,上了鎖。澤利采爾癱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