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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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長給乘務員們出主意:“你們可以去跟那個站台上走的老頭兒協商一下,他是工地總負責人。工地上有當枕木用的木頭,他至少可以下令用雪橇送一些過來的。”乘務員們立刻朝托卡列夫走去。“木頭確實是有,但不能白給你們。這是我們築路的材料。現在工地被雪封住了。火車上有六七百個乘客,婦女小孩可以呆在車廂裏,其他的人都得拿起鐵鍬來鏟雪,幹到晚上,就把木頭給你們。如果不願意幹,就讓他們等過今年吧。”托卡列夫對乘務員們說。
    “瞧!夥伴們,來了這麽多人!謔,他們中還有女的!”保爾身後有人驚訝地說。
    保爾回過頭去。
    托卡列夫走過來對保爾說:“給你們一百個人,分配他們幹活兒吧。看著點,別讓他們幹站著發呆。”
    保爾給這些新來的人派了活兒。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身著皮領子大衣,頭頂羊皮帽子,在同身旁一個青年婦女講話。那青年婦女戴著一頂海狗皮帽,帽頂上還有個絨球。那男子氣呼呼地轉動著手中的鐵鍁,抗議說:
    “我才不鏟雪呢,誰也無權來強迫我幹這個。如果向我這個鐵路工程師提出請求,我可以負責指揮工作。你跟工人都不必去鏟雪,哪裏也沒有這條規矩。那個老頭兒違法亂紀,我還要追究他的責任呢。哪個是這兒的工長?”他問身邊的一個工人。
    保爾走上前去:
    “公民,您為什麽不願幹活兒?”
    那男子用鄙夷的目光將保爾從頭看到腳。
    “您是什麽人。”
    “我是工人。”
    “那我跟您無話可說。把工長叫來,或者別的負責人……”
    保爾緊皺眉頭,瞪了他一眼說:
    “不想幹活兒那可不成,車票上沒我們的簽字,您就別想上車。這是工程負責人的命令。”
    “您呢,女公民,也拒絕幹活兒嗎?”保爾轉過身去問那個女人。一刹那,他愣在那兒了,站在他麵前的女士是冬妮亞·圖曼諾娃。
    冬妮亞好不容易才認出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工人是保爾。眼前的保爾穿得破破爛爛,腳上套著兩隻有點特別的鞋子,脖子上圍的是髒毛巾,臉也好久沒有洗了。隻有他那雙眼睛還和以前一樣炯炯有神。是他的眼睛!,正是跟前這個人,衣衫襤褸,活像個流浪漢,可在不久前卻是她的心上人。一切變化得這麽迅速。
    冬妮亞是最近結婚的,此刻正跟隨丈夫去一個大城市。她丈夫在那個大城市的鐵路管理局擔任要職。恰好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和少年時代的情人重逢。她甚至覺得此刻不便和保爾握手,如果握手,她的瓦西裏會怎麽想呢?保爾活得如此落魄,真叫人心裏難過。顯然這個小夥子一直沒趕上好運氣,隻能到這兒來挖土。
    她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裏,因窘迫而滿臉通紅。她的丈夫,那個鐵路工程師氣得什麽似的。一個窮小子竟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妻子看,他覺得這個人真是太放肆了。他把鐵鍁往地上一扔,走到冬妮亞跟前。
    “走吧,冬妮亞。這個拉查隆尼,我看著就來氣。”
    保爾曾讀過《朱澤佩·加裏波第》這部小說,知道拉查隆尼在意大利語中是什麽意思。
    “如果我是拉查隆尼,那你就是漏網的資本家。”他粗聲粗氣地回敬了他一句,然後將目光轉回冬妮亞,冷冷地對她說:“圖曼諾娃同誌,拿起鐵鍁,站到隊伍裏去吧。可千萬別學這頭胖水牛。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是您什麽人。”
    保爾看著冬妮亞那雙高跟皮靴,冷笑了一聲,隨口又說了一句:
    “我奉勸你們可別留在這兒,土匪們前兩天剛來騷擾過。”他回轉身,拖著那隻套鞋,嗒嗒地響著,趕回自己的小隊去了。
    最後這句話使工程師的頭腦保持了清醒。
    冬妮亞說服他一起鏟雪去了。
    傍晚收工後,人們都往車站走去。冬妮亞的丈夫搶在前頭到車廂裏去占座位。冬妮亞停住腳步,讓工人們先回去。走在最後的是保爾,他拄著鐵鍬,已是精疲力盡了。冬妮亞等他走到身邊,就和他並肩而行,說:
    “你好,保夫魯沙!說實在話,瞧見你這個樣子,我感到很出乎意料。難道你就不能在政府部門裏找到一個比挖土好一些的職位嗎?我還以為你早就當上了委員或是相當於委員的首長了呢,你的生活怎麽這樣不順利……”
    保爾停下來,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冬妮亞。
    “我也感到意外,竟會看到你變得這麽……真美。”保爾總算找到了一個比較溫和的字眼。冬妮亞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你還是這樣粗魯!”
    保爾把鐵鍁往肩上一扛,邁開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他才回答說:
    “圖曼諾娃同誌,坦率地講,我的粗魯要比你那彬彬有禮好得多。我們身後沒有什麽值得擔憂的,一切正常得很。但是你的生活比我想象的糟得多。兩年前你還好一些,跟工人們在一塊兒還不感到害羞,可現在你渾身上下全透著樟腦丸的氣味。說句心裏話,你我之間已沒什麽好談的了。”
    保爾收到阿爾焦姆寄來的一封信。哥哥說他馬上要結婚了,讓弟弟必須去一趟。
    風將白色的信紙從保爾手中吹走,好像白鴿一樣飛上了天空。保爾不可能趕回去參加哥哥的婚禮了,此時此刻,他怎能離開工地?昨天,潘克拉托夫這頭大熊已經超過了保爾這一小隊的進度,他們的推進速度簡直讓人震驚。這個碼頭裝卸工正在拚命爭奪冠軍,他已經失去了以往的謹慎,拚命鼓動來自碼頭的小夥子們努力幹活兒。
    波托什金觀察著這些舍命頑強苦幹的築路工人,他驚訝地撓著頭發問自己:“這是一群什麽樣的人?他們不可思議的力量是從哪兒得來的?假使天氣晴上個七八天,我們就可以將鐵軌鋪到伐木場了。有句俗話說得好:活到老,學到老,到老仍覺學得少。這些人的工作打破了一切常規和負額。”
    克拉維切克帶著他親手烤製的最後一批麵包從城裏回來了。在見過托卡列夫之後,就在工地上找到了保爾。他倆親熱地互致問候以後,克拉維切克笑著從麻袋裏拿出一件精製的瑞典毛皮短大衣,拍拍富有彈性的黃色皮麵,對保爾說:
    “這是帶給你的,猜猜是誰給的吧?嘿,小夥子,你真是個傻瓜,這是麗達·烏斯季諾維奇同誌讓我捎來的。怕你個傻瓜凍在這兒呢。這件大衣本是奧利申斯基送給她的,她轉手就交給我,說捎給保爾穿吧。阿基姆告訴過她,說你穿著單衣在冰天雪地裏幹活兒。奧利申斯基稍稍撇了撇嘴說:‘我可以給那位同誌再另寄一件軍大衣過去。’可麗達笑道:‘不用再麻煩您了。他穿短的幹起活兒來可以更利索些。拿著吧!’”
    保爾滿懷驚喜地接過這件珍貴的皮大衣,猶猶豫豫地把它穿到凍得冰涼的身上,才過了一小會兒,柔軟的毛皮就使他的肩頭和胸口覺得暖洋洋了。
    麗達在日記裏寫著:
    十二月二十日
    暴風雪不停不息。今天仍是滿天風雪。博亞爾卡工地上的人們眼看就要把路鋪到伐木場了,不想卻遭遇了嚴寒和暴風雪而中途受阻。他們被封在冰雪之中。挖掘凍土是一件極難的事情。總共隻剩下四分之三公裏了,然而這一段卻最為艱難。
    托卡列夫報告說,工地上發現了傷寒,已有三名工人病倒。
    十二月二十二日
    共青團省委召開全體會議,博亞委召開全體會議,博亞爾卡工地無人來參加。在距離這一築路工地十七公裏的地方,匪徒們弄翻了一列運糧的火車。遵照糧食發放委員會全權代表的命令,工程隊的全體人員已奔赴出事地點。
    十二月二十三日
    又有七個傷寒病人從博亞爾卡工地運回城裏,其中包括奧庫涅夫。我到車站去了。哈爾科夫開來一列火車,從車廂連接板上抬下幾具凍僵的屍體。醫院病房的暖氣都停止供應了,該死的暴風雪!它到何時才會停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
    剛從朱赫來那兒回來。消息得到了證實。昨晚奧爾利克匪幫傾巢而出,襲擊了博亞爾卡工地。雙方交戰了兩個小時。他們切斷了電話線路,所以直到今天朱赫來方獲得確切的消息,幸好匪徒已被擊退。托卡列夫負重傷,胸部被擊穿,今天將把他送回城。克拉維切克被敵人砍死了。他昨夜剛好擔任警衛組長,是他最早發現匪徒並鳴槍報警的。他一麵往回跑,一麵向進攻的敵人還擊,可惜還沒等他跑到舊校居就被砍死了。築路隊總共有十一個人負傷。現在工地上已有一列裝甲列車和兩個騎兵中隊駐紮在那兒了。
    潘克拉托夫如今接任工程總負責人。今天,普濟列夫斯基團追上了一部分匪徒,將他們全部消滅了。一部分非黨非團幹部,沒等火車駛到,就沿著鐵路線步行離開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托卡列夫還有其他傷員都已被送回城裏醫院,現在已安置妥當。醫生說保證把托卡列夫救活,他現在還處於昏迷狀態。其他傷員沒有生命危險。
    省黨委和我們都收到了築路工程隊的來電。“為了對匪徒的襲擊作出最好的回答,我們所有參加今天群眾大會的鐵路建設者,和‘保衛蘇維埃政權號’裝甲列車上的士兵,與騎兵團的紅軍戰士一起向你們保證,我們將排除萬難,在一月一日以前把木柴運進城裏。我們必將拚盡全力,完成任務。派遣我們的共產黨萬歲!大會主席柯察金,書記員別爾津。”
    我們以軍隊的儀式在索洛緬卡區將克拉維切克安葬。
    企盼已久的木柴眼看就要運進城裏,但是築路速度卻更加緩慢,每天都有幾十人因為傷寒而倒下。
    這一天,保爾感覺兩腿發軟,仿佛是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回車站。他已經發燒好幾天了,今天覺得比以往燒得更厲害了。
    使工程隊遭受重大傷害的腸傷寒也悄悄地向保爾襲來,但是他那頑強的軀體依舊在抵抗。接連五天,他都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奮力從鋪著幹草的水泥地上爬起來,和大家一起出工。他雖然身穿暖和的皮大衣,腳穿朱赫來送的氈靴,可是由於身體虛弱,這些東西也不能幫助他。
    每邁出一步,胸口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猛刺了一下。他全身發冷,上下牙一直打顫,雙眼模模糊糊,隻覺得周圍的樹木在繞著他打轉。
    他好不容易才挨到車站。車站裏異常的喧鬧聲使他大吃了一驚。仔細看過去,原來站台旁邊停靠著一列與站台等長的平板列車,裝著火車頭、鐵軌和枕木,正由跟車同來的人們在往下搬卸著。他又向前跨出幾步,不料卻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糊裏糊塗地隻感到腦袋撞到地上,冰冷的積雪貼著灼熱的臉,好不舒服。
    過了幾個小時,才有人偶然發現了保爾,把他抬進了板棚。保爾急促地呼吸著,已經不能分辨周圍的人。從裝甲列車上請來的醫生說:“腸傷寒,並發大葉性肺炎。體溫四十一點五度,關節炎和脖子上的毒瘡都算小病,不值一提。肺炎加傷寒就可以將他從這個世界帶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潘克拉托夫和剛回到工地的杜巴瓦想盡所有的辦法來搶救保爾。
    他們托保爾的同鄉阿廖沙護送保爾回故鄉。
    幸虧保爾所在的小隊全體出動,更主要的是霍利亞瓦施加壓力,潘克拉托夫和杜巴瓦才把處於昏迷狀態的保爾及阿廖沙塞進了擁擠的車廂。車上的旅客卻怕傳染上傷寒,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們上車。有人甚至威脅,車一開動,就要將保爾扔出窗外。
    “這個病人不傳染!哪怕把你們全趕下車,也得讓他走!自私的家夥,你們記清楚了,我這就通知沿線各站,要是誰敢動他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們全部趕下車扣押起來。給你,阿廖沙,這是保爾的手槍。誰敢拿個指頭碰他一下,你就對誰開槍。”霍利亞瓦為了進一步鎮住那些人,又加上這麽一句。
    火車開走了。在空蕩蕩的站台上,潘克拉托夫走到杜巴瓦麵前問:
    “你看,保爾能活下來嗎?”
    沒有回答。
    “走吧,杜巴瓦,隻能聽天由命了,現在咱倆得挑起全部重擔,今天連夜把機車卸下,明天一早就開始試車。”
    霍利亞瓦給鐵路沿線各站肅反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掛電話,再三請求他們不要讓乘客把保爾抬下車來。直等到每個同誌都答應了一定做到,他才回去睡覺。
    在一個鐵路樞紐站上,從一列客車車廂裏抬出了一個淺色頭發的年輕人的屍首。他叫什麽名字?是怎麽死的?——沒有一個人知道。站上的肅反工作人員想起霍利亞瓦的托咐,趕到車廂前進行阻攔,但發現這個青年確實已經辭世。便隻得派人把屍體抬進了收容站的太平間。
    他們趕緊打電話到博亞爾卡築路工地,通知霍利亞瓦,說他囑咐要好生保護的那位同誌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博亞爾卡工地給省委拍去一份簡短的電文,將保爾的死訊傳給了他們。
    阿廖沙把一息尚存的保爾送到了家,不久之後,他自己也因染傷寒而病倒了。
    下麵是麗達的又一篇日記:
    一月九日
    我為何會如此傷心?還未坐下提筆,我就已哭泣。誰會想象得到麗達也會失聲痛哭,而且哭得這樣悲傷?難道流淚就一定代表著意誌薄弱嗎?今天哭泣是因為悲痛難忍。怎麽會悲痛到如此地步呢?今天本是個喜慶的日子啊。可怕的嚴寒已被戰勝,鐵路各站堆滿了寶貴的木柴,我也剛參加完慶祝大會回來。那是市蘇維埃為表彰築路英雄而召開的擴大會議。為什麽恰恰在這個時候,悲痛會爬到我的心頭呢?確實是取得了勝利,可是卻有兩個人為此獻出了生命:克拉維切克和保爾。
    保爾的死使我明白了何為真正的感情,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比我原先想的更重要。
    日記就寫到此。不知何時會有下一篇。明天我就給哈爾科夫寫信,告訴他們我同意到烏克蘭共青團中央委員會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