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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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2)
    直到夜深獨處,我仔細回想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這個故事。正如他所說,故事本身並不特別這無疑是社交上夠平常的事。可是,他剛好在心情愉快,表達對老宅子和周圍環境重新感樂趣的時候,卻突然迸發出一陣激動,這裏麵就有些東西肯定是奇怪的,我思考了好一陣毫無頭緒,我又回想我的主人對我的態度。他覺得可以和我推心置腹,這對我的謹慎似乎是一種讚美,我這樣想也這樣承認。最近幾個星期,他不再突然擺出高傲態度,他出乎意外和我相遇的時候,總是笑一笑或者搭句話,在正式邀請我到他那兒去的時候,我榮幸地受到熱情接待,使我感到我真正有力量讓他快活起來,這不僅是為他好,同樣於我也有益。
    我興致勃勃地聽他談,他喜歡向一個沒經世故的心靈透露一點世風人情(我不是指醜惡現象和邪惡風氣,而是指由於表現的範圍廣泛,由於具有新奇的特點才變得有趣的那一些),接受他提供的新看法,想像他描繪的新圖畫,跟隨他的思想而絲毫沒什麽有害的東西來叫我吃驚和煩惱,這使我感到一種強烈的喜悅。
    他態度隨和,他對待我的那種熱誠友好的坦率使我想接近他。有時候我覺得他像是我的親戚,而不是我的主人。可是,他有時候還是專橫,不過這沒什麽,生活中平添了這種新的樂趣,我變得又高興又滿意,不再去渴望什麽親人了。我那生活的空白填滿了,身心健康,也有了力量。現在羅切斯特先生還醜嗎?不,在我看來,感激的心情和許多愉快而親切的聯想使他的臉成為我最喜愛的麵龐,然而,我並沒有忘記他的缺點,因為他常常讓缺點暴露在我麵前,他驕傲、愛諷刺、粗暴,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他對我的深情厚誼。他經常鬱鬱不樂,而且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不止一次,我被叫去給他念書,發現他獨自一個人坐在圖書室裏,頭抵著交叉起來的胳臂上,一副陰鬱的,幾乎是惡意的愁容使他的麵貌變得陰暗。這都來源於命運的摧殘。我相信,比起命運所鼓勵的人來,他生來就有著更遠大的誌向,更高的原則,更純潔的趣味,我認為他有一些傑出的素質,隻是現在有點兒給糟蹋了,我承認,我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不管那悲哀究竟是什麽,我還願意作出很多犧牲來減輕它。
    雖然我現在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我一直在回憶,他在林蔭道上說他在桑菲爾德不會有幸福時的那副表情。
    “為什麽不會有幸福呢?”我心裏想,“什麽東西使他遠離這所房子呢?他會不會不久再離開它呢?聽說他很少在這兒一連住上兩個星期,而他現在卻已經住了八個星期了,要是他走的話,這變化將是痛苦的,是多麽地毫無樂趣啊!”
    在這樣想過之後,我聽到一陣奇怪而悲哀的模糊的喃喃聲。我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就像在我頭上發出的,夜黑得可怕,我的情緒低落。我起來,靠在床上,聽著,聲音靜了下來。
    我竭力想再睡著,可是我心驚肉跳,遠在樓下大廳裏的鍾敲了兩下。內心的平靜給打破了。就在這時候,我的房門似乎給碰了一下,仿佛外麵黑過道裏有誰在摸索著走路,叫人毛骨悚然。
    突然,我想起了也許是派洛特。它常常會摸索著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口去,有幾個早上我就親眼看見過它躺在那兒。這個想法多少使我平靜一點兒,我又躺下來,現在整個房子又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又想睡了。可是夢剛剛臨近我的耳朵,就讓一件叫人冷徹骨髓的事嚇跑了。
    這是一陣魔鬼的笑聲——低沉、壓抑——似乎就是從我房門那兒發出的。我的床頭就在門附近,我起初還以為怪笑的魔鬼就蹲在我枕邊,可是我四下裏看看,什麽也看不見。不自然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我知道它是從門後麵傳來的。我第一個衝動是要起身去扣上門閂,第二個是再大聲問:“誰?”
    什麽東西在呻吟著。不久,有腳步沿著過道朝三樓那兒走過去。我聽到門給打開了又給關上,一切又都靜了下來。“那是格萊恩?普爾嗎?她中了邪嗎?”我想,我必須去費爾法克斯太太那兒。我匆匆忙忙穿上外衣,披上披風,顫抖著拉開門閂,有一支點燃的蠟燭,而且就放在過道的地席上。我看到這情景吃了一驚,可是叫我更吃驚是,看到空氣朦朦朧朧,好像煙霧彌漫的樣子。我進一步聞出濃烈的燃燒的氣味。
    突然咯吱響了一下,那是一扇微開著的門,是羅切斯特先生的,煙就像雲霧般地從那兒湧出來。一眨眼工夫,我就進了那房間。火舌在床四周跳動,帳子已經燃著了。在火焰和煙霧的包圍中,羅切斯特先生正一動不動地伸開手熟睡著。
    “醒醒!醒醒!”我邊喊邊推他。但是他隻咕噥著翻個身,濃煙把他熏麻木了。床單已經著火,刻不容緩。我衝到他的臉盆和水罐跟前,把裏麵的水倒在床上和睡在床上的人身上,又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間,把我的水罐拿來,讓床再受了一下洗禮。上帝保佑,火焰終於給撲滅了。這一番折騰終於把羅切斯特先生鬧醒了。他一發現自己躺在水裏就大聲發出奇怪的詛咒。
    “發大水了嗎?”他喊道。
    “不,先生,”我回答,“但是剛才著火了。我去給你拿支蠟燭來。”
    “以基督的名義,是簡?愛嗎?”他問道,“你把我怎麽了,你陰謀淹死我嗎?”
    “先生,以基督的名義,起來吧,是有個什麽人要陰謀,可是你卻不能很快就發現那個人是誰,要幹的又是什麽。”
    “噢!我現在起來了,等我穿上件幹衣服,要是有幹衣服的話——有了,我晨衣在這兒。好了,跑吧!”
    我把那支過道裏的蠟燭拿了過來。他從我手裏接過去,舉了起來,察看著床,一切都燒得又焦又黑,床單濕透透的,周圍的地毯浸在水裏。
    “這是怎麽回事?誰幹的?”他問道。
    我簡要地向他敘述了剛才的一切。他十分嚴肅地聽著,憂慮超過了驚訝。我說完後,他沒有馬上說話。
    “要我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嗎?”我問道。
    “費爾法克斯太太?不,叫她幹什麽?讓她安安靜靜地睡覺吧。”“那麽,我去把莉亞找來,再去叫醒約翰夫婦。”“根本不用,你靜靜呆著吧來。你披著披風嗎?要是你還不夠暖和,我給你披上我的披風。現在把腳擱在腳凳上,免得浸在水裏,我得到三樓去一下。別動,記住,也別叫任何人。”
    他去了,我看著燭光漸漸遠了。我給留在一片漆黑之中。我仔細聽聽可是什麽也沒聽見。好一陣子,我厭倦了,我剛要冒險違反羅切斯特先生的命令,就看到燭光再一次朦朦朧朧地隱現,聽見他沒穿鞋的腳踩著地席過來。“我希望是他,”我想,“不要是什麽更壞的東西。”
    他又走了進來,臉色陰鬱。“我完全查清楚了,”他一邊說一邊把蠟燭放在洗臉架上,“正如我所料。”“怎麽樣,先生?”他沒回答,眼睛看著地上。過了幾分鍾,他用一種有點奇怪的聲調問:“你是不是說過你打開房門的時候看到什麽東西在過道裏。”“沒有,先生,隻看見地上的蠟燭。”“可是你聽到怪笑?我想你以前聽到過像那樣的笑聲吧?”“是的,先生,這兒有一個做針線活的女人,叫格雷斯?普爾,——她是那樣笑法的。她很奇怪。”“正是普爾——你猜到了。她——很怪。呃,我要考慮一下這件事。在這同時,我很高興,隻有你和我知道今晚這件事的細節。現在回到你自己的房間裏去吧。餘下的夜,我可以舒適地睡在圖書室的沙發上。”“那麽,晚安,先生。”說著我就要走。他好像吃了一驚——這是非常矛盾的。“什麽?”他嚷道,“你要離開我了嗎?而且是這樣離開?”“你剛才說我可以走了,先生。”“可是不能不告別就走啊,不能不說幾句表示感謝和友好的話就走,嗨,你救了我的命!——把我從可怕的死亡中搶了回來!而你卻打我身旁走過去,簡直跟素不相識一樣!至少該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來,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隻手握著,後來用兩隻手握著。“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激動,對於你的恩情,別的我也說不出什麽。要是換了別人,給了我那麽大恩惠,我準會感到負擔沉重,可是你卻不同,我並不感到你的恩典是個負擔,簡。”
    他停了下來,凝視著我,幾乎看得出話語在他嘴唇上抖動,——可是他的聲音給壓抑住了。“再說一次,晚安,先生。這件事上,沒什麽負擔、恩惠可言。”“我清楚,”他接著說,“我早就預料到,你會用某種方式、在某個時候,對我有幫助,——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從你的目光裏看出來了:它們的表情和微笑並不是無緣無故讓我從心底裏感到歡樂的。人們談論自然而然的同情;我聽說過有善良的神怪,在最荒誕的寓言中也還是有一點兒真理。我珍愛的救命恩人,晚安!”他的聲音裏有著奇怪的力量,眼神裏有奇怪的激情。“我很高興,我恰巧沒睡覺。”我說,說完我要走了。“什麽!你要走嗎?”“我冷,先生。”“冷嗎?對,——站在水裏!那麽,走吧,簡,走吧!”可是他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又抽不回來。我想了個辦法。“我好像聽見費爾法克斯太太來了,先生,”我說。“好,離開我吧,”他鬆開手,我就走了。
    我又回到我的床上,可是直到第二天清晨我都在歡樂的海上顛簸。在那海洋裏,煩惱的巨浪在歡樂的波濤下跳躍。有時候我覺得洶湧澎湃的海水那邊有海岸,有時常有一陣由希望激起的漸漸轉強的巨風,把我的心靈勝利地吹向目的地,可是——從陸地上刮來一陣逆風,又不斷把我向回趕。理智會抵抗癡迷,判斷力會警告熱情。我興奮得無法入睡,所以天一亮就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