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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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有歎息聲,越壓抑越深,
偷偷地一瞥,甜蜜的盜竊,
燃燒的紅顏,別後的不安。
——《唐璜》?
德·瑞納夫人天使一般的甜蜜,既因為天性,也得之於眼下生活的幸福。然而每當想到女仆愛麗莎,她的溫柔的天性,不免受到攪擾。這姑娘最近繼承了一份遺產,她向謝朗神甫懺悔時說了心裏話,她打算和於連結婚。神甫聽說後,看見朋友的幸福唾手可得,心裏真是無限欣喜。但是於連用堅決的語氣向他聲明他不能接受愛麗莎小姐的美意,神甫對此萬萬沒有料到。
“我的孩子,請注意你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神甫擰著眉頭說,“您為宗教而舍身,我真慶幸有這樣的靈性。如果為了誌向您才蔑視一筆十分豐富的財產,我當然佩服您。我當維裏埃本堂神甫足足五十六年了,但從目前情形看,我還是要被人撤職,這令我憂愁,但是我終究有八百利弗爾的年金。我對您說出這件事的詳細情況,為的是讓您對教士的職位,不要心存奢望。如果您想巴結顯貴,那您必將墮入地獄。您可以賺錢,但是必須剝削窮苦的人民,還要諂媚省長市長,其他有權有勢的人。他們要你怎樣,你就得怎麽樣。這種卑賤的行為,在我們這個時代就是生活的藝術。天國並不是完全不容納凡夫俗子,然而我們教士就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想發財,就隻有采取這種藝術,否則我們隻有到天國碰運氣了,兩者之外是沒有中庸之道的。去吧,我親愛的朋友,去仔細想想吧。三天之後,您給我一個回複。我很憂慮,我在您的性格裏隱約覺察到暗藏的熱情。我實在沒有發現您的克己、禁欲性格。我看透了您的心靈。讓我說一句話吧,”神甫眼中含淚又補了一句,“做教士,我為您能否獲救而戰栗。”
於連深受感動,不免心生慚愧。他有生以來頭一遭看到有人愛他,他高興得哭了。為了不讓人看見,他跑到維裏埃山中的大樹林裏哭了個痛快。
“我為什麽會陷入這種境地?”最後他問自己。“為了謝朗神甫,我百死不悔,然而他剛剛向我證明我其實是個大傻瓜。我特地要欺騙他,而他偏偏洞察了我的心思。他剛才向我提及暗藏的熱情,這正是我要出人頭地的計劃呀。他認為我沒有當教士的資格,正是我以為放棄五十金路易年金而會使他高度評價我的虔誠的時候。”
三天以後,於連找到了借口。實際上第一天他就應用這借口。這借口是一種無聊的毀謗。但是有什麽關係呢?隻要讓輸理的人無話可說就行了。他故意吞吞吐吐地對神甫說,他拒絕愛麗莎有一個不便解釋的理由,說出來會損害一個第三者。這分明是在說愛麗莎品行不端啊。謝朗神甫發現於連的言談中有一種世俗的火焰在燃燒,這與一個年輕教士心中的火焰不可同日而語。
他再次向他說:“我的朋友,與其做一個沒有信仰的教士,不如做一個令人尊敬的、有教養的紳士。我勸你按我的話行事吧。”
對於新的忠告,於連巧妙應答,他使用了狂熱的神學院學生能夠運用的種種辭令。但是他的口氣和他眼睛裏掩藏不住的熱情,使謝朗神甫感到戰栗。
我們完全沒必要為於連預言前途凶險。在他這樣小的年紀,能夠編造出一通假道學的偽善的說法,已經相當出色了。至於他講話的口氣和舉止,因為一向和農民生活的原因,當然派頭不足。不過日後,隻要有機會接近那些大人先生們,他的談吐風度博得人們的稱賞是指日可待的。
德·瑞納夫人很不明白,女仆愛麗莎最近繼承了一筆財產,但她沒有因此而快樂。她見到她時常去本堂神甫家裏,回來時總是眼中含淚。有一天,愛麗莎終於向她說起她的婚姻大事。
德·瑞納夫人相信自己得病了,一種寒熱病使她無法入眠。隻有於連和女仆在眼前時,她才覺得自己仍存活在世間。她日夜想著他們二人婚後的幸福生活。這個小小的家庭,生活清貧,因為主人全靠五十金路易的收入生活。然而這種清貧在她心中煥發出迷人的色彩。於連完全可以在樸野作一名律師,那兒離維裏埃也就兩三裏地,她還有機會見到他。
德·瑞納夫人確信自己要瘋了,她曾這麽對丈夫說,結果她真地病倒在床。當夜,女仆在服侍她,她發現女仆又在哭泣。那一刻,她對女仆厭惡到了盡頭,隨即將她痛罵一頓,但是立刻她又請求愛麗莎原諒她。愛麗莎哭得更厲害了,她說假如女主人答允,她願意將她的不幸傾吐出來。
“說吧。”德·瑞納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絕了我。一定有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他也就輕信了。”
“誰拒絕了你?”德·瑞納夫人喘著氣問。
“除了於連還會有誰?夫人。”女仆說著抽泣起來。“神甫先生說他不應該拒絕一個貞潔的姑娘,如果隻因為她是個女仆,可是神甫沒能說動他。照他的觀點,他的父親也不過是一個木匠而已,就是於連先生自己,在來到夫人府裏之前又是怎樣過日子來著呢?”
德·瑞納夫人沒有再聽下去,過量的幸福使她亂了心智。她讓女仆反反複複表明於連已經拒絕她的確實性,這種決不會使他再反悔的明智的決心。
“我要跟於連談談,作最後一次努力,看他是否會回心轉意?”德·瑞納夫人向女仆說道。
第二天午飯以後,德·瑞納夫人去和於連談話,她為她的情敵辯護了一個小時以後,她知道愛麗莎已經完全被拒絕了。她的誠意和財產都無法打動於連。德·瑞納夫人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愉悅之情。
慢慢地,於連離開拘謹的答複,他對德·瑞納夫人的勸告應對自由。她抵擋不住幸福的激流了,多少個絕望的日子啊,如今這股幸福的泉水流入了她幹涸的心田。她簡直快樂地暈了。當她清醒過來,在臥室裏坐下,她遣散了左右的人。她萬分驚訝。
“難道我愛上於連了不成?”最後,她心中暗想。
若在其他時候,這個發現必令她慚愧悔恨,寢食難安,而此刻隻是一片和自己沒有什麽關聯的奇異光景。她的心力已被剛才的經曆耗盡,再沒有敏銳的感覺侍候熱情了。
德·瑞納夫人準備做些家務,不料竟陷入沉沉的睡眠裏去了。醒來之後,她本應十分驚恐,但她沒有。她是太幸福了,什麽事情都不肯往壞處想。這個外省的善良女人,她生性天真無邪,絲毫沒有算計比較的成分,她從來不曾研究過她的心靈,使它感受痛苦的變化。在於連到來之前,她隻專心於一大堆家務,對於一個遠離巴黎的地方而言,這種家務才是賢妻良母的全部生活。德·瑞納夫人想著愛情,就好像我們想著發大財的彩票一樣,是騙局,是傻子們追求的僥幸。
晚飯的鈴聲響了,於連帶領孩子們來進餐。德·瑞納夫人聽到於連的聲音,臉緋紅起來。自從墜入愛河,她變得靈巧了,她掩飾臉紅的原因,就說自己頭疼得厲害。
“女人生來如此。”德·瑞納先生說,同時發出粗魯的笑聲。“女人這架機器老有故障要修理。”
德·瑞納夫人早已習慣了這類小笑話,但他今天的語氣,仍使她不快。她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仔細看著於連的臉,即使是個醜八怪,時刻也會令她心花怒放。
德·瑞納先生醉心於模仿當時宮廷人士的生活習慣,每當春光明媚的時節,他們就舉家遷到韋爾吉村。這個村子由於加布麗愛爾的淒慘遭遇而揚名。村子裏建有一座哥特式教堂,現在變成了廢墟。距離風景絕美的教堂百步遠,德·瑞納先生購置了一座四個塔樓的古堡和一個花園,布局很像杜儼勒裏的花園。花園周圍種植黃楊,成為渾然天成的藩籬。園中香徑兩側植有栗子樹,一年修剪兩次。比鄰的一片土地上遍種蘋果樹,權當散步場所。果園盡頭有八至十株高大的胡桃樹,高達八、九十尺,枝葉茂密,猶如華蓋。
每當妻子稱讚這些胡桃樹時,德·瑞納先生總是說:“這些可恨的胡桃樹,每一株都讓我損失一半阿爾邦地的收成,樹蔭底下可種不了麥子。”
德·瑞納夫人此番來到鄉村,感覺景物煥然一新。她欣賞周圍的美景,簡直陶醉了。她心中熱情湧動,人也格外聰穎。來到韋爾吉的第三天,德·瑞納先生返回維裏埃處理公務。德·瑞納夫人也就在這天自己出錢雇來工人,依照於連的看法,在果園裏和胡桃樹下修了一條小路,鋪上沙子,這樣孩子們早上散步時,鞋子就不會被露水沾濕了。這個主意一提出,二十四小時之內便付諸實施了。德·瑞納夫人每天都很快活地和於連一起指揮工人幹活。
維裏埃的市長從城裏返回,看到一條新修的小路,很是吃驚。德·瑞納夫人看到他也吃了一驚,她早已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了。此後兩個月,他一直生氣地提及這件事,他粗暴地說她任意行事,膽敢不和他商量就進行這麽重大的維修工程。但是,讓他稍有所慰的是,德·瑞納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錢。
德·瑞納夫人每天在園裏和孩子們快活地散步,或者奔跑,或者捕蝴蝶。他們用淺色的薄紗做了幾個大網,用來捕捉可憐的鱗翅目昆蟲——“賴皮大胡兒”。這個野名兒是於連告訴她的,因為她讓人從見藏鬆省帶來了哥達爾先生的名著,於連就向她敘述這些昆蟲奇異的生活習性。
他們無情地用大頭針把這些昆蟲釘在一張硬紙板上。這紙板也是於連做成的。
現在,德·瑞納夫人和於連之間終於有了談論的話題了。他也不必再忍受無話可說的沉默給他帶來的痛苦了。
兩個人興趣盎然,說個不停,所談的又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這種活活潑潑的生活,又忙碌,又讓人高興,正合大家的口味,但是愛麗莎小姐除外,她有幹不完的活計。她說:“就是在狂歡節的時候,在維裏埃的舞會上,我們夫人也未曾這般精心打扮,現在她每天要換兩、三次衣服。”
我們不想討好誰,但是我們得承認德·瑞納夫人的皮膚很好,現在又穿上裸臂露胸的衣服。她的身材極美,配以如今的穿著,更顯儀態萬方了。
“您從來沒有這麽年輕過,夫人,”維裏埃的朋友們來韋爾吉吃飯時都這樣對她說。
有一件事,說來大家也許不信,她這樣精心打扮竟然不是處心積慮。她隻覺得這樣快樂,此外別無他意。她不是和孩子們一起捉蝴蝶,就是和愛麗莎一起縫連衣裙。她隻去過維裏埃一次,惟一的原因是為了購買從米魯茲運來的新款夏裝。
從維裏埃回到韋爾吉時,她帶來一位少婦,是她的親戚。自從結婚以來,德·瑞納夫人就和她不知不覺地要好起來,她們從前在聖心修道院是同伴。她是德薇夫人。
德薇夫人對表妹的可笑想法,常常報以大笑,她說:“我個人從沒有過這念頭。”這些荒謬的念頭,巴黎人一定稱它們為機警才智。如果是和丈夫在一起,德·瑞納夫人會感到難為情,但德薇夫人的到來給了她勇氣。她一點點告訴她心裏的想法,怯懦得很。後來兩位夫人長時間呆在一起,德·瑞納夫人就興奮起來了,一個長長的寂寞的早晨,一會兒就混過去了,兩個朋友快樂得什麽似的。這次拜訪中理智的德薇夫人覺得表妹沒有從前快活,但比從前幸福。
自從來到鄉間以後,於連簡直變成了一個小孩子,他領著他的學生們追捕蝴蝶,也和他們一般地快樂。從前他必須處處克製,事事深謀,如今隻有他一個人了,又遠離了男人們的視線,他可以盡情地享受生活帶來的快樂,況且他絲毫也不懼怕德·瑞納夫人,更何況生活在這美麗的群山中的他正值青春期。
德薇夫人到來以後,於連覺出她是自己的朋友。他於是急急忙忙帶她到新修的小路上,從胡桃樹下看風景。事實上,那景致雖說難以勝過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至少也不會太差。再往前走幾步,沿著陡峭的山坡,不一會兒就會到達一座懸崖,崖的周圍是茂密的橡樹,一直延伸到河邊。於連感到自己是個幸運兒,他擁有自由,儼如帝王一般,帶領兩位女友,沉醉在她們對於自然景觀的讚歎中。
“我覺得這是莫紮特的音。
在維裏埃郊外,也是有美景的。於連之所以不能欣賞,是因為他有個專橫粗暴的父親,一見於連就來氣,再加上哥哥們的忌妒,他哪裏還有心思去欣賞什麽自然風光。但是在韋爾吉,再沒有什麽勾起他苦澀的往昔,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發現身邊沒有了仇視他的人。德·瑞納先生經常住在城裏,他可以盡興地看書,盡興地睡覺了。從前他隻能在夜裏讀書,還要把燈掩在一隻空花瓶裏。現在,除了指導孩子們的功課以外,其他時間他可以帶著書來到懸崖上。書籍是他行為的準則,也是他陶醉的對象。每當消沉沮喪時,他都可以在書籍裏尋覓到幸福、狂喜作為慰藉。
拿破侖談到女人的某些話,他對自己統治時期流行小說的評價,這些使於連有了些思想,其實,也許和他同齡的少年男子早就有這些關於男女的思想了。可對於連,這是頭一遭。
天氣炎熱起來,他們晚間就到一株大椴樹下去乘涼。這株樹離屋子有幾步遠,樹下光線很暗。一天晚上,於連越說越起勁兒,他揮動起手來,無意間觸到了德·瑞納夫人的手,這隻手靠在一張椅子背上,那椅子剛剛油漆過。
她的手很快縮回去了。於連心想,這隻手如果仍未抽回去,他就要緊緊握住它。這是他的“責任”。一想到有責任要履行,想到老做不到就會成為笑柄或引起一種自卑,他心中原有的快樂頃刻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