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鄉間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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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爾林先生的狄多
極富魅力的素描
——斯托伯光?
第二天,於連再見到德·瑞納夫人時,目光那麽古怪,他盯住她,仿佛盯著一個仇敵,他正要上前和她決鬥。這目光和昨夜的是那麽不同,德·瑞納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一向待他和善,然而他好像很氣憤。她不能不盯著他了。
幸而德薇夫人在場,於連可以借此少說些話,集中精力思考自己的心事。這一整天,他惟一的事情就是用讀書來增加力量,振奮精神。
他沒心思指導孩子們的功課,早早下了課。不久,德·瑞納夫人來到麵前,他提醒自己必須采取行動維護自尊。他暗下決心,今夜無論如何要握住她的手。
紅日西沉,決定性的時刻逼近了,於連的心古怪地急跳著。夜幕輕垂,他懷著一種激動仔細察看。啊!今宵且無星月之光,夢入黑甜鄉。於連大喜,壓在胸口上的大石掀去了。天空籠罩著大塊大塊的烏雲,隨著悶熱的風飄蕩,好像在預示著暴風雨的來臨。兩個女友散步許久,她們今晚的一舉一動,於連都覺得和以往不同,稀奇古怪。她們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有許多細膩敏感的心靈喜歡以這種天氣增加愛的歡樂。
終於,大家坐下來了,德·瑞納夫人坐在於連身邊,而德薇夫人又坐在她女友的身邊。於連一心一意去實現他的企圖,找不出半句話來。他們的談話平淡無聊。
“假如某天我和人初次決鬥,我也是這般顫抖和不幸嗎?”於連暗自想。他對自己對別人都失去了信心,他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狀態。
他寧可遭受其他什麽危險,也不願忍受這種致命的焦慮。他忽然希望某些事發生在德·瑞納夫人身上,她於是不得不回到房間,離開這花園。於連極力克製自己,他的聲音變得嘶啞了。很快,德·瑞納夫人的聲音也發抖了,但是於連隻顧自己掙紮,一點兒也未察覺。責任向怯懦發起的挑戰太令人痛苦了,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別人。古堡的時鍾已經敲響九點三刻,於連仍然不敢有所舉動。他對自己的怯懦感到憤怒。“十點的鍾聲敲響,我就要實踐我的計劃。我整日憧憬的、追求的,一定要在今夜變作現實,否則回到房間裏我就打碎自己的腦袋。”
於連過分緊張,幾乎難以自持。終於,鍾樓上傳來了十點的鍾聲,這要命的鍾聲每響一下,於連的心中便有一次回響,使得他心驚肉跳。
十點鍾敲響最末一下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德·瑞納夫人的手,但是她的手立刻縮了回去。此時此刻,於連不知怎麽辦才好,本能地又把她的手抓著。於連心潮起伏,但他還是感覺到他握著的手冷似冰雪。他使勁握住了那隻手,那隻手再努力抽回,但最終還是留在了於連手中。
於連的心沉浸在幸福的激流中。不是因為他愛戀德·瑞納夫人,而是一番可怕的苦難終於結束了。他想,要怎樣才會不被德薇夫人察覺這個秘密呢,他得說話了。他的聲音洪亮有力,至於德·瑞納夫人呢,恰恰相反,她的聲音無法掩藏激動。她的女友以為她生病了,提議讓她回到房間裏。於連感到了危險:“假如德·瑞納夫人回到客廳裏去,我一定又要回到白天的窘境了。這隻手我握的時間還太短,算不上一次真正的勝利。”
等到德薇夫人再次提議回房間時,於連把那隻手握得更緊了。德·瑞納夫人已經站起來,但又坐下,低聲說:
“我也覺得有點不舒服,但是,屋外的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
這句話承認了於連的幸福。他這時心滿意足,快樂至極。他忘記了偽裝,口若懸河,她們二人聽他談話,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男子。不過這突如其來的口才仍然缺乏一點勇氣。涼風習習,暴風雨就要來了。德薇夫人已被晚風吹得疲倦了,於連最怕她受不住而想一個人回客廳。如果這樣,他就得和德·瑞納夫人單獨在一起,麵麵相對了。剛才,憑借一股從天而降的勇氣,他握住了德·瑞納夫人的手,現在要他說出一句極普通的話都將超出他的能力。縱然她說出最輕微的責備,他也將無力承載,剛剛獲得的勝利也將灰飛煙滅。
幸而這晚他誇誇其談的演說討得了德薇夫人的歡心,她起初以為他跟小孩子似的,粗魯笨拙,毫無趣味。至於德·瑞納夫人呢,她的手擱在於連的手裏,她什麽都沒想,聽天由命。據這地方的一般傳說,這株大椴樹是英勇的查理王子親手所種。這天晚上,在樹下乘涼,可說是德·瑞納夫人最幸福的時光。濃密的椴樹葉子間,晚風輕吟,雨點滴答。她欣賞著這天籟之音,無比開心。有一次,一陣風吹過,掀倒了兩位夫人腳下的花瓶,德·瑞納夫人不得不站起身,抽回手幫表姐扶起花瓶。但是當她剛剛坐下的時候,她立刻就將手送給於連。這種近乎自然的方式表明她已認可這件事了。這本是讓於連可以大大放心的,但他因大意而忽視了。
午夜的鍾聲,已然響過。去也終須去,隻有各自分手了。德·瑞納夫人沉醉在愛的酒裏,竟然絲毫也未自責。幸福使她失眠。於連的情形則相反,他已沉沉睡去,進入了黑夢甜鄉。膽怯和驕傲在他心裏鏖戰了一天,他已經筋疲力竭了。
次日早上五點鍾,有人把他喚醒,他幾乎已經把德·瑞納夫人拋到腦後了,幸而她不知曉,否則太殘酷了。他不想她本人,隻記得昨夜盡了責任,一個英雄的責任。這令他幸福。他把房門反鎖上,心中充滿了新奇的快樂,重新閱讀他崇拜的英雄拿破侖的豐功偉績。
午餐的鈴聲響了,他還在讀《拿破侖大軍公報》。昨夜的勝利,他已全然拋到九霄雲外了。他下樓向餐廳走去,他用輕細的聲音對自己說:“應該向這個女人說,我愛上她了。”
他心裏期待著將遇到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不料看見的是德·瑞納先生那張嚴厲的麵孔。德·瑞納先生從維裏埃回來已有兩個小時了,他見於連整個上午都不管孩子們的功課,心生不滿,形之於色。當這個有權有錢的大人發起脾氣來並且要讓別人看的時候,沒有比他的麵孔更難看的了。她丈夫每一句粗魯刻薄的言語,都刺痛著德·瑞納夫人的心。至於於連呢,他還沉浸在快樂裏,因為幾個小時以前,在他眼前發生的偉大事件還在吸引著他。開頭他沒有留意聽德·瑞納先生的責備。最後,他唐突地回答:
“我生病了。”
即使不是市長先生那麽火氣旺的人,也會被這種口吻激怒。他極想當時就讓於連卷鋪蓋卷滾蛋,但是他忍住了,他遵守自己的箴言:處理任何事情,不可操之過急。
“這個小傻瓜,他在我家裏博得了好名聲,瓦靳諾先生會請他去,他或者會娶了愛麗莎,無論哪一種情形,他都會在心裏嘲笑我的。”
德·瑞納先生的思考可說是明智機警,但心裏的怒氣,還是無處發泄。他越說越不滿,粗魯的言語慢慢激怒了於連。德·瑞納夫人差點哭出來。午飯一過,她請於連挽著她的胳膊去散步,她溫情脈脈地偎依著他的身體。德·瑞納夫人說了許多,於連都隻低聲回答:
“這就是有錢人的氣派啊!”
德·瑞納先生挨著他們一塊兒散步,於連見到他,更加生氣。他突然意識到德·瑞納夫人靠著他的胳膊,這反叫他感到厭惡,他粗暴地推開她,抽出自己的手臂。
幸虧德·瑞納先生沒有發現這個無禮的舉動,然而德薇夫人看見了。她的朋友淚水漣漣。這時德·瑞納先生看見一個鄉下小姑娘從果園一端走過,他追過去,用石塊驅趕她。
“於連先生,何必這麽生氣呢?我求求您,忍耐一下吧。您要知道,人人都有發脾氣的時候。”德薇夫人很快地說。
於連冷冷地掃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端的蔑視。
德薇夫人大吃一驚,幸而她未猜出這目光的真正含義,否則她要更驚駭了。那目光中閃爍著殘酷的可怖的報複的希望。我們應該知道羅伯斯庇爾正是由此類屈辱的時刻造就的。
“您的於連很凶,我害怕。”德薇夫人低聲對朋友說。
“他有理由發火,”她對朋友答道,“他的指導使孩子們取得了進步。有這樣的成績,就是一個上午不給孩子講課,又有什麽妨害呢?我看男人都是不好說話的。”
這是德·瑞納夫人第一次反對丈夫,她心裏湧起了報複的念頭。於連恨一切有錢人,他的怒火快爆發了。幸好這時候德·瑞納先生叫來園丁,和他一塊兒忙著用荊棘堵住果園那條腳踩出來的路。後半段的散步裏,兩位夫人對於連殷勤解釋,但是於連一句話也不說。德·瑞納先生剛一離開花園,她們倆都說太疲乏了,一個挽了他一隻胳膊。
於連一手挽著一個女人,走在她們中間,她們因心慌意亂而雙頰緋紅,現出窘迫的樣子。而於連則麵色蒼白,神情果敢又沉鬱,兩者形成了最奇異的對比。他蔑視這兩個女人,也蔑視一切柔情蜜意。
“我連供自己完成學業的五百法郎都沒有!我真想叫他滾蛋!”他心裏想。
這些嚴肅的思想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她倆的殷勤話他隻是偶爾聽入幾句,但是無論如何親切,如何誠懇,也覺的不入耳,愚蠢、幼稚、淺薄,一句話說吧:“女人氣。”
德·瑞納夫人想改變一下沉悶的氣氛,努力找話說,好使談話活躍些,於是她說他的丈夫從維裏埃回來,為的是從他的一個佃戶那兒買些玉米皮(當地人習慣,人們用玉米皮填充床襯)。
“我丈夫不會再到這兒來了,”她說,“他要指揮園丁、男仆把全家的床襯都換作新的。今天上午他把一層樓的床襯都換過了,現在正在二層樓呢。”
於連臉色突變,他驚詫地注視著德·瑞納夫人。他立刻把她拉到一邊,德薇夫人也就讓他們離開遠些。
“救救我的命吧,隻有您一個人能拯救我,您知道那個男仆恨我恨得要死。我得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張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襯裏了。”於連向德·瑞納夫人說到。
一聽這話,德·瑞納夫人臉色慘白。
“夫人,這個時候隻有您才能進入我的房間,在靠近窗子那一頭的角裏,您將找著一個小紙盒子,黑顏色,很光滑。仔細搜尋,別叫人看見。”
“那裏麵有一張肖像?”德·瑞納夫人說。她這時隻有勉強支撐身體直立的力量。
於連看出了她頹喪的神情,他立刻趁勢說:“夫人,我還得向您求個恩惠,我請求您別看這肖像,它是我的秘密。”
“這是一個秘密。”德·瑞納夫人重複著,聲音極其微弱。
雖然她生長在富貴的家庭,接觸的人都隻為金錢而動心並以財產而自傲,但愛情已經使她的靈魂慷慨。德·瑞納夫人被他傷透了心,但她仍然顯示出了單純和忠誠。為了完成任務,她不得不問問清楚。
“一個小圓盒子,烏黑光滑。”
“是的,夫人。”於連答道,神情冷酷。大凡男人遇到危險時都帶這種表情。
她登上第二層樓,麵色慘白,猶如奔赴死地一般。她心裏愁苦鬱結,快要昏過去了,隻是為了幫助於連,她又振奮起精神。
“我必須拿到這個盒子。”她暗自說道,一麵加緊了步伐。
她聽到丈夫和仆人們說話,就在於連的房間裏。幸好,他們立刻又到孩子們的房間裏去了。她進門掀起床墊,手伸進床襯裏,因為用力過猛,劃破了手指。平時她對這類小小的疼痛十分敏感,可現在絲毫也未感覺到。因為她伸手搜尋的時候,立刻觸到了一個光滑的盒子。她抓住盒子,跑開不見了。
她暗自慶幸沒有被丈夫發現,但立刻又因為盒子引起了恐懼,她覺得自己快病倒了。
“這麽看來,於連是在戀愛了,我手裏拿著的便是他的愛人的肖像!”
坐在休息室裏的一把椅子上,德·瑞納夫人做了忌妒心所有的恐懼的犧牲品。這時她的極端天真反倒起了作用,驚愕減輕了痛苦。於連來了,奪去那個小盒子,也不向她道謝,一句話也沒有,急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間,點火燒掉了肖像。他臉色蒼白,渾身癱軟。他向自己誇大了剛才經曆的危險。
“拿破侖肖像,居然藏在一個對竊國者懷有深仇大恨的人的房間裏!一旦被德·瑞納先生發現,他可是那麽極端,又那麽專橫!最不小心的是,我在肖像後麵的白板紙上,親筆寫了幾行小字,我的傾心向往無可懷疑,並且這種傾心崇拜的每一行都注明了日期!兩天之前我還寫了一行呢。”
“我的名譽將毀於一旦,一無所有!但是我的名譽就是我的財富,我就靠它生活……況且,這是怎樣的生活,我的上帝啊!”
一個小時以後,疲乏和自憐的心理使他變得溫和多了。他下樓遇見了德·瑞納夫人,他拉起她的手親吻,帶著從未有過的虔誠。她因為快樂臉紅了,但同時她又因為忌妒的憤怒,推開了於連。於連的自尊心被刺傷了,他摸不著頭腦,像傻子一樣呆立著。他分析德·瑞納夫人不過是個有錢的少婦罷了,他讓她抽回手,慢慢走開了。他走到花園裏散步,細細地思索,不久,他的唇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
“我在這裏散步,安靜閑適,倒好像我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似的!我不管理孩子們的功課,就要承受德·瑞納先生侮辱我的話語。他是有道理的。”於是他急忙跑向孩子們的房間。
他非常喜歡最小的那個孩子,他的親近使於連正受煎熬的心平靜下來,減輕了苦痛。於連暗自想:“這小孩子還不輕視我。”但是他立刻又責備自己以自我安慰來減輕悲憤的想法,這簡直是新的軟弱。“這孩子愛我就好像愛昨天買來的小獵狗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