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雞鳴
字數:2879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紅與黑 !
愛情的拉丁文是amor,因此愛情產生了死亡,它還伴著絞心的憂傷、悲哀、眼淚、陷阱、罪惡和悔恨。
——《愛情的徽章》?
於連總以為自己有了不起的聰明。如果他有一點聰明的話,應該知道這一次維裏埃之行的效果是多麽值得慶幸。他短暫的旅行使人們忘記了他的笨拙。這一天他依然悶悶不樂。剛到黃昏時分一個荒謬的念頭浮上心頭,他還告訴了德·瑞納夫人,他從來沒這麽大膽過。
人們剛在花園裏坐下,也不等天再黑一點,於連就把嘴湊近德·瑞納夫人的耳朵,冒著最大的危險,不顧一切地說:
“夫人,今夜兩點鍾,我到您的臥室裏,有件事向您說。”
於連想到他的要求將被拒絕,身體發抖。誘惑者的角色那麽可怕地重壓著他,如果這次不能由著他的心願,他會在臥室裏躲上幾天,從此不再看見這兩位太太了。他明白昨天聰明的舉動已將過去一切美好形象全破壞掉了。他實在不知道該向哪一位聖者祈禱了。
德·瑞納夫人生氣了,她回答他時露出了無比的憤怒,這一點兒也不言過其實。他相信在她短短的答話裏已經表現出了輕蔑的含義。在她的十分低的回答裏,一定有“呸”這個詞兒,這恐怕是真的。於連托辭有話對孩子們說,避到他們的房裏去了。回來時,他故意坐到德薇夫人身旁,離德·瑞納夫人遠遠的。這樣他就避免了握德·瑞納夫人手的可能性。這次談話是嚴肅的,於連應對得也得體。有幾次沉默裏,於連絞盡腦汁,他暗自想道:“我怎麽就想不出一個好法子,迫使德·瑞納夫人給我一點兒她愛我的明顯表示!三天以來,我確信她是屬於我的。”
於連覺得自己陷入了絕境,他不知所措。恐怕沒有比幽會這件事更令他惶惑的了。
夜靜更深,大家散手以後,於連悲觀的心理使他相信,德薇夫人在輕蔑他,甚至連德·瑞納夫人也不再迷戀他了。
於連心境極差,感到深深的屈辱,他睡不著。放棄所有的幻想、所有的計劃,這是不可能的。像小孩子似的滿足於現狀,滿足於每天的幸福,天天和德·瑞納夫人相處但又僅此而已,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搜腸刮肚,設想出種種聰明的行動,但轉眼間又覺得統統荒唐可笑。總而言之,他痛苦萬狀。這時古堡的鍾敲到了兩點。
這鍾聲使他猛醒,好像雄雞一唱驚醒了掌管天堂的門神聖彼得一樣。他知道最困難的時刻到了。這時候他已經不敢再想剛才提出的無禮的要求了,她是那麽惡劣地回答了他。
他一邊起來一邊對自己說:“我已經對她說過了,今夜兩點鍾我到她的臥室裏去。如果我失信,人家一定會譏笑我是農民的兒子,又粗魯,又沒經驗。德薇夫人常常向我表示出這種輕蔑態度。但是,至少我不是懦弱的。”
於連為自己的勇氣而驕傲是有道理的。他從沒有經曆過這麽困難的抉擇。他打開房門時,周身發抖,兩腿發軟,他不得不靠在牆上。
他沒有穿鞋子,輕悄悄的走到德·瑞納先生門前偷聽,他聽得出他的鼾聲,心中不免失望,德·瑞納先生已然熟睡,他若再不去實行他的計劃,就沒有借口了。但是,我的天!到她的臥室裏去幹什麽?於連簡直連一點兒計劃也沒有。就算有,在這麽恐懼、慌亂的情形下,也沒法實行。
後來,於連痛苦到了極點,比他奔赴死地還要痛苦千倍。他摸進小小的通道,由此可以到德·瑞納夫人的臥室。他用一隻戰栗的手打開房門,弄出了可怕的響聲。
臥室裏有光亮,一盞小燈在壁爐下燃著。他可沒有料到這個新的不幸。德·瑞納夫人看見他進來,立刻從床上跳下來,喊道:“瘋子!”屋裏亂了一陣。此時的於連已經忘記了他所有的計劃,恢複了原來的麵目。在他看來,一個男人不能討得一個美豔婦人的歡心,是天下最不幸的事。他不回答她的責備,隻是跪在她的腳下,吻她的膝蓋。她嚴厲地跟他說話,他則兩眼含淚。
幾個小時以後,當他從德·瑞納夫人的房間裏走出來時,我們可以用小說筆法表示:他已經別無所求了。事實上,他取得的勝利不是依賴他那些拙劣的技巧,而是依賴他激起的愛情和他迷人的魅力。
但是,在最溫柔甜蜜的時刻,他又成了奇怪的驕傲的犧牲品。他竟想扮演一個慣於征服女人的有經驗的老手。他努力破壞自己的可愛之處。他不注意自己激起的歡娛,也不注意使喜悅更加強烈的悔恨,隻有“責任”的觀念出現眼前。他害怕可怕的後悔和荒謬,害怕成為永遠的笑柄。總而言之,凡是使於連不同常人的東西,就是阻礙他享受腳旁幸福的東西。好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有著天然的迷人的色彩,為了去跳舞,卻愚蠢地擦上了胭脂。這樣不但不美,反而掩蓋了她的天然之美。
德·瑞納夫人看見於連出現的那一刻,心裏嚇得要死,但是更令她憂懼的是於連的哭泣和絕望。她的心都破碎了。
甚至於當她什麽要求也不再拒絕他的時候,她真實的憤怒仍把他推得遠遠的,但是,頃刻她又投入他的懷抱。這一切行為自然而不做作。她覺得自己該受詛咒,不可寬恕,她努力逃避地獄裏可怕的景象,就對於連百般愛撫。一句話,隻要我們的英雄知道如何享用,他就什麽也不缺了。如果他會欣賞的話,甚至於他剛剛征服的女人身上那種灼人的感覺都不缺乏了。於連走了,可是她心裏的狂喜仍未消減,盡管心頭的悔恨已被撕扯得亂糟糟的。
於連回到臥室後第一個想法就是:“我的天!幸福、被愛,就是這樣嗎?”於連心裏長久渴望的東西剛剛獲得,他就陷入了這種狀態。他習慣於渴望的生活,一旦得到了,並且剛才經過的事還沒形成回憶,因此他感到空虛,好像一個士兵剛剛從閱兵場回來。於連仔細地把他的行為檢查了一遍。“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嗎?我這個角色扮演得好嗎?”
什麽角色啊!他在女人麵前將會多麽神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