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思想令人痛苦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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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而言,日常發生的事件把愛情真正的痛苦隱藏了起來。
——巴納夫?
於連在德·拉木爾先生住過的房間,重新擺放原來的家具,他撿到一張很厚的,折成四折的紙。他在首頁的下端讀到以下文字:
上呈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皇帝陛下所授諸多勳章獲得者等等,等等,德·拉木爾侯爵大人。
這是一份用女廚師那種粗劣筆跡寫的呈文。
侯爵先生:我一生信奉宗教之義理。九三年裏昂被困時期,我飽受槍彈之苦。我參與聖餐禮,每個禮拜天,我都到教區的教堂做禮拜,即使在戰火紛飛的九三年我也不曾忘卻我的職責。我的女廚師——在大革命以前,我是有仆人的——每個禮拜五為我做素菜。在維裏埃,我受到普遍的尊重,而且我認為受之無愧。在宗教儀式隊伍中的華蓋之下,走在市長和本堂神甫身旁的,也有我。在這些重大場合,我自己攢錢買大蠟燭。這一切的證明書都在巴黎的財政部。因此我懇求伯爵先生,把維裏埃的彩票局交我管理,這個機關的位置不久將有空缺,因為現任的主管者病情嚴重,而且在選舉時,他投錯了票……等等。
德·蕭南敬
在這張呈文的空白處,有德·穆瓦羅先生親筆批注:
“昨天我榮幸地提及提出這項請求的善良的人。等等。”
“好,連蕭南這樣的蠢才都在向我提示我應該走的路了。”於連心中暗想。
皇帝路過維裏埃八天之後,城中有無數的謠言、愚蠢的解釋和可笑的爭論。不外乎皇帝、阿格德主教、德·拉木爾先生,一萬瓶葡萄酒、穆瓦羅先生可憐的跌落馬下(他希望獲得一枚勳章,因此墜馬後一個月才從屋裏出來。)諸如此類都做了談資。但是仍有一件事大家說個不休,那就是把鋸木工的兒子於連·索黑爾弄到儀仗隊裏。關於這件事,倒應該聽聽富有的印製花布的那些家夥的言語。每天早上他們都紮在咖啡店裏叫喊平等。那個高傲的女人,德·瑞納夫人便是這件可怕之事的製造者。理由嗎?小教士索黑爾那漂亮的眼睛和粉嫩的臉蛋就說明了一切。
回到韋爾吉不久,最小的孩子,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發起燒來。為了他的病,德·瑞納夫人陷入可怕的悔恨之中。她頭一次責備自己不正當的愛情,好像一個奇跡,她忽然覺悟她所卷入的這件事罪惡有多大!雖然她生性篤信宗教,但是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她所犯的罪孽在天主眼裏是多麽深重。
從前在聖心修道院時,她狂熱地敬愛天主,現在,她同樣地害怕天主。她的恐懼中不存在任何理性,這就使得撕裂她靈魂的衝突與掙紮變得格外可怕。於連稍稍跟她說點理智的話,不但不能安撫她,反而使她愈發憤怒,她從理智中聽到地獄中的語言。於連也很喜歡小斯坦尼斯拉,他一遇見她就談論他的病,她立刻現出嚴肅的神情,不斷的悔恨使她喪失了睡眠的能力。她整天沉默,一旦開口說話,就是向天主和世人承認她的罪惡。
當他們兩人在一起時,於連對她說:“我求您,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說,讓我一個人做您的痛苦的知情者吧。如果您還愛我,就不要說,因為您的話並不能使小斯坦尼斯拉的病好轉。”可是他的安慰一點兒作用也未起,他不了解德·瑞納夫人心裏的事。德·瑞納夫人心裏想的是,為了平息天主的震怒,她必須仇恨於連,否則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去。但是正因為她覺得不能恨她的情夫,所以她才這麽痛苦。
有一天她對於連說:“離開我吧,看在天主的份上,離開這座房子。您在這裏,等於在殺死我兒子。”
“天主在懲罰我了,”她繼續說,“他是公正的。我崇拜他的正義。我的罪惡太可怕了,而我從前竟沒有悔恨!那是天主拋棄我的第一個表示,我應該受到加倍的懲罰。”
於連被這深深地打動了。在這裏,他看不出一絲的誇張和虛偽。“她相信愛我就會殺了她的兒子,可是這不幸的女人是愛我勝過愛她的兒子。我不能再懷疑這愛情了,悔恨會活活地殺死她,這就是她情感的崇高!啊,為什麽我能激起這高尚的情感呢?我這麽窮困,這麽缺乏良好的教養,這麽無知,有時候我的行為又是那麽粗魯。”
一天夜裏,孩子病情加重。早上兩點鍾,德·瑞納先生來看他。孩子受著高燒的煎熬,滿臉通紅,已經認不出自己的父親了。突然,德·瑞納夫人跪到丈夫的腳下,於連在旁邊見到這情景,覺得她要對丈夫坦白一切,要永遠地毀掉他了。
幸好這奇怪的舉動反而招致德·瑞納先生不耐煩。
“行了!行了!”他一邊說,一邊拔腳出去。
“不要走,你聽我說,”他的夫人跪在他麵前叫道,想挽留住他。“你聽我說出事情的真相吧。殺害兒子的凶手是我。我給了他生命,現在又要把它奪回來。上天懲罰我,在天主的眼中,我犯了殺人罪。我應該毀掉我自己,羞辱我自己。也許這種犧牲可以平息天主的憤怒,取得天主的寬宥。”
如果德·瑞納先生是個有想象力的人,他一定會聽出話中的一切。
“胡思亂想,”他說著推開妻子,而她正企圖抱住他的雙膝。“完全是胡思亂想!於連,天一亮你就派人去請醫生來。”說罷,他回臥室睡覺去了。
德·瑞納夫人站立不穩,跪倒在地,快要昏過去了,於連去扶她,她猛地推開。
於連呆住了。
他心裏說:“這就是通奸了!欺詐的教士難道不明理由嗎?他們犯了這麽多罪惡反倒有特權認識真正罪惡的理論。太奇怪了……”
在德·瑞納先生離開以後,於連一直看著他心愛的女人,她頭靠在孩子睡覺的小床上,一動不動,仿佛死去一樣,有二十分鍾。“這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女人,但是她被極大的痛苦毀滅了,因為她認識了我。”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能為她做什麽呢?現在應該決定了。現在不光是我個人的問題了。那些人和他們卑劣的裝腔作勢跟我有什麽關係?我能為她做點兒什麽呢?離開她?但是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我狠心離去,讓她一個人受罪嗎?她的木頭丈夫不但幫不了她,還會麻煩她。他會對她說粗魯的話,她會因此變成瘋子,跳出窗子,墜樓而亡的。”
“如果我棄她而去,如果我不繼續守護著她,她肯定要向她丈夫吐露真情。以後呢,誰知道?他可能不管她帶來的財產,大鬧一通。天啊!她可能把一切隱情都告訴馬斯隆神甫這個偽君子。神甫可以借口為了六歲孩子的病,而不離開這座房子,他不會沒有其他目的。她的痛苦和對天主的畏懼,會使她忘掉對男人的了解,她的眼中隻有神甫。”
“你走吧。”德·瑞納夫人忽然睜開眼,對他說。
“我可以死一千次,隻要我能知道什麽對你有用。”於連答道,“我從來沒有這麽地愛你,我可愛的天使,或者可以說,從這一刹那起,我才開始如你所認為的那樣崇拜你。離開你,而且知道你為我而痛苦,我將變成一個什麽人呢?你的痛苦都起源於我,我的良心是如何地不安呢!但是我的痛苦不必考慮。是的,我親愛的。但是,如果我離開你,如果我不再守護著你,不再置身於你和你丈夫之間,你會向他說出一切,你會把你自己毀掉的。你要知道,他一定會狠狠地羞辱你,把你趕出家門,整個維裏埃、整個貝藏鬆都會談論這件醜聞。大家會把罪惡統統加在你身上,你永遠也無法洗去這可怕的恥辱……”
“這正是我所求得的懲罰,”她大聲說,同時站起身,“我將受苦難,這更好。”
“但是,因為這可怕的醜聞,你也將給他帶來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