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個官員的悲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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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瑞納夫人的頭腦裏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想法。不顧已下過的決心,她向於連敘述了全部招標的內幕。她暗自想:“這下他會使我忘掉我所有的誓言!”
如果看見她的丈夫處於危險或失敗時,她會毫不遲疑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這是她那崇高而浪漫的靈魂的表現。對她來說,倘若看見一種正義的舉動而不去實行,這便是悔恨的根源,有如自己犯罪一般痛苦。但是,也有一些悲痛的日子,她不能驅散一個極度幸福的希望:她突然成了寡婦,她很可能同於連結婚。
於連愛她的孩子們,遠遠勝過他們的父親。他管教嚴格但是公正,所以他永遠受到孩子們的愛戴。他感覺到如果她嫁給於連,她不得不離開韋爾吉,盡管她是如此喜愛這裏的一草一木。她幻想著和於連居住在巴黎,繼續供給孩子們這種令人羨慕的教育。那時候,她的孩子們、於連、她自己都獲得了圓滿的幸福生活。
十九世紀婚姻所造成的結果,竟是如此畸形地發展!如果愛情先於婚姻,那麽婚後生活的煩惱肯定毀滅了婚前的愛情。一位哲學家曾經說道:“在那些富有而不必工作的人家裏,對婚姻生活的厭倦迅速帶來對平靜的快樂的厭倦;而在女人中,隻有心靈幹枯的人才不會因厭倦而墜入愛河。”
哲學家明智的話使我們原諒了德·瑞納夫人,但是維裏埃的人不原諒她。她沒有料到全城的人都在談論她的緋聞。因為發生了這件事,城裏今年的秋天都變得比往年少了許多煩悶。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轉眼就過去了。德·瑞納家要離開韋爾吉森林了。維裏埃上流社會的人士開始憤怒了,為什麽他們的誹謗對德·瑞納家庭的影響如此之微弱。不到一星期,一些正人君子,他們忽然改變以往嚴肅的態度,充滿了完成這類任務的快樂,用一些審慎而尖銳的言語故意引起了德·瑞納先生深深的懷疑。
瓦勒諾先生做得很周密,他把愛麗莎安置在一個受人尊敬的貴族家裏,那家有五個女人。愛麗莎自己說害怕冬天找不到工作,隻向這家要了相當於市長家裏工錢的三分之二。這位小姐還有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到謝朗神甫和新來的神甫那裏做懺悔。她無非是想向他們兩位敘述於連戀愛的詳情。
於連回來的第二天,謝朗神甫就派人把他叫去。這時才早上六點鍾。他對於連說:“我不追問你什麽,我隻是請求你,如果需要的話,我命令你什麽也不要對我說。我要求你在三天以內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前往貝藏鬆省,或者去你的朋友富凱那裏。他一直準備為你安排一個美好的前程。我已經看清了一切,也把一切安排妥當,你必須離開,一年以內不要回到維裏埃。”
於連一聲不吭,他仔細推敲謝朗神甫的關心是否有損於他的尊嚴,他不是自己的父親,卻行使了父親的權力。
最後他對神甫說:“明天這個時間,我將有幸再見到您。”
謝朗神甫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他想全力征服這個少年人。於連的態度帶著一種最謙遜的表情,始終沒有說話。
終於,他離去了,他趕忙跑去通知德·瑞納夫人,他發現她完全陷入絕望裏。她丈夫剛才坦率地跟她談了一切。他天生性格軟弱,又加上對貝藏鬆省的遺產抱有希望,這使他認為她是一個天真清白的人。他剛才告訴她,維裏埃城裏的輿論明明是在非難他。輿論當然是錯的,他們因忌妒迷失了正路。但是究竟應該怎麽辦呢?
德·瑞納夫人在某個瞬間曾幻想於連接受瓦勒諾先生的聘請,留在維裏埃。但是如今的德·瑞納夫人已經不是去年的德·瑞納夫人了。她那時是那樣的簡單,那樣的羞怯。致命的激情和悔恨已經使她變得聰明伶俐了。她聽著丈夫說的時候,內心已感覺到別離的痛苦。這種別離即使短暫,也是不可避免的了。“離開我以後,於連又會重新墜入他那野心勃勃的計劃裏,對於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這是很自然的。而我呢,偉大的天主啊!我這麽富有,可是它無助於我獲取幸福!他會忘記我的。他那麽可愛,有人愛他,而他也將愛別人。啊,不幸的我啊……我能抱怨誰呢?上天是公正的。我沒有力量控製我來結束這件罪惡。它已經剝奪了我的判斷力了。早知如此,我不如用些金錢收買愛麗莎,這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我從未靜下心來想一想,愛情產生的瘋狂想象占據了我的全部時間。我滅亡了。”
當於連把別離的消息通知德·瑞納夫人時,他十分驚異的是她沒有任何自私的反對。很明顯,她在努力克製自己不哭出來。
“我的朋友,我們需要堅強起來。”她說道,同時剪下一縷頭發。“我不知道我將怎樣生活下去。如果我死了,請不要忘了我的孩子們,答應我去照料他們。無論你離得遠或近,你要盡力把他們教育成體麵的人。如果有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貴族都將被割斷喉嚨,孩子們的父親可能會因為殺死那個藏在屋頂上的農民而流亡異地。我請求你照顧這個家庭!……把你的手給我。再見吧,我的朋友,這是別離的最後時刻。我已經做出這個重大的犧牲,我希望從此以後,我將有勇氣想到我的名譽。”
於連已經準備接受種種絕望的場麵。這種簡單的告別深深的感動了他。
“不,我不能這樣接受你的告別。我要走,他們也願意我走;你自己也願意我走。可是,在我走後的第三天,夜靜更深時,我會回來看你。”
德·瑞納夫人的生活頓時有了變化,於連是真地愛她,因為出於誠意,他才能說出來再回來看她。她的可怕的痛苦變成了她有生以來所體驗過的最強烈的快,都變得容易了。確定可以再見到她的情人的希望,在這最後一刻把一切煩悶都驅散了。從這時起,德·瑞納夫人的舉止猶如她的相貌高貴、堅決而且完美。
德·瑞納先生不久就回來了,他無法平抑自己的憤怒。最後,他向妻子談到兩個月前收到的匿名信。
“我要把這封信帶到遊藝場去,讓大家知道,這是瓦勒諾先生那個卑鄙的家夥幹的。是我把他從一個要飯的造就成維裏埃最富有的一個有產者。我要當著眾人的麵羞辱他,然後和他決鬥。這簡直不像話!”
“偉大的天主啊!我可能因此成為寡婦!”德·瑞納夫人暗自想,然而同時,她又自語:“如果我不阻止這場我能阻止的決鬥,那麽,我就成了謀殺親夫的凶手。”
她從來不曾如此巧妙地利用她丈夫的虛榮心。不到兩個小時,她就令她的丈夫茅塞頓開,而且是用他本人尋找到的理由,他應該對瓦勒諾先生表現出更多的友誼,還要把愛麗莎請回家。德·瑞納夫人決定再見這位給她帶來禍患的女子,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但是,這個主意是於連出的。
德·瑞納先生深思熟慮,懷著犧牲金錢的痛苦認識到,還有令他更不愉快的事情,那就是於連在維裏埃城的流言蜚語中去瓦勒諾先生的家裏做家庭教師。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長的聘請對於連更為有利,這很明顯。但是,為德·瑞納先生的名譽考慮,於連去貝藏鬆或第戎的神學院靜修要更好些。但是如何使他下定決心呢?此後他又怎樣生活呢?德·瑞納先生眼看自己要犧牲掉金錢,他的絕望甚於他的妻子。
經過這番談話,德·瑞納夫人好像變成了一個果敢的男子漢,如同路易十四臨死時說的:“當我為王的時候。”這是一句多麽令人羨慕的壯語。
第二天一大早,德·瑞納先生又收到一封匿名信,這封信的筆調極具侮辱性。與他的處境相應的最粗俗的字眼兒出現在每一行裏。這肯定是一個仇恨他的下屬人員的傑作。這封信又燃起了他與瓦勒諾先生決鬥的火焰,他的勇氣招之即來,想立即實行。他獨自一人出去,在武器商店買了一把手槍,讓人裝上子彈。
他暗自想:“實際上,即使拿破侖王朝嚴厲的行政統治重現這個世界,我也無法受到指責,我沒有一文錢是欺騙而得。至多可以說我監管不嚴而已,但是我抽屜裏有一大堆書信,它們允許我這麽做。”
德·瑞納夫人被她丈夫這種冷靜的憤怒驚得膽寒。她又提醒他這種決鬥會使她墜入寡居的悲苦之中,而這境地是她多麽地不願落在自己的頭上啊。她把丈夫和她自己關在房子裏,連續向他解釋了幾個小時,但是沒有任何益處,新的匿名信已堅定了他的決心。最後她成功了,她把揍一頓瓦勒諾先生的勇氣轉化為供給於連在神學院一年的夥食津貼六百法郎。德·瑞納先生詛咒了千百次,為什麽那一天他非要弄個家庭教師到自己家裏來。因此,他就忘記了匿名信的事。
他想到一個主意,心中略感安慰,但是他沒有向妻子提起。這辦法十分巧妙而且合乎少年人浪漫的心理。他想以較少的金錢拉攏於連,以此拒絕瓦勒諾先生的聘請。
德·瑞納夫人則很艱難地向於連解釋,為了她丈夫的麵子他犧牲了乞丐收容所所長八百法郎的年薪,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點補償。
“我從來也不曾想要接受他的聘請,一點兒念頭也沒有。您已經讓我習慣高雅的生活,我肯定無法忍受那幫人的粗俗。”於連回答她。
殘酷的貧困,用他的鐵掌逼使於連就範了。然而他的驕傲的心使他產生一種幻想:對於維裏埃市長所給的金錢,隻作為貸款收下來,出具一張借據,注明五年以內,連本帶利一並還清。
德·瑞納夫人有幾千法郎,埋藏在山中洞裏。她戰栗著把這些錢送給他,覺得一定會被他憤怒地拒絕。
“你想把我們對愛情的回憶,變成可憎的嗎?”於連問她。
德·瑞納先生大為歡喜,於連終於離開維裏埃了。當於連要從他的手裏接受金錢的時候,他覺得這犧牲過於巨大,斷然拒絕了。德·瑞納先生淚如飛泉,一下子抱緊了他。於連要求他書寫一份證明他品行良好的文件,德·瑞納先生由於感情衝動上來,一時竟找不到適當的完美的詞匯來稱讚他。我們的英雄,他手裏有五個金路易的積蓄,他打算再向富凱借來同樣的一筆。
於連心潮起伏。然後,當他剛離開留下了那麽多甜蜜的愛情的維裏埃一裏以後,他就隻想著看見貝藏鬆——一座省城,一座軍事要塞——的幸福了。
在這三天短暫的別離中,德·瑞納夫人被愛情最殘酷的幻想欺騙著。她的日子還可以忍耐,在極度的痛苦中,她總懷有和於連見上最後一麵的期望。她屈指計算著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分鍾又一分鍾,終於,在第三天夜裏有預約的信號來了。排除萬難,於連出現在她的眼前。
在這一瞬間,她就隻有了一個念頭:“這是我和於連最後一次見麵。”她一點也不應她的情人對她的殷勤,簡直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如果強迫自己向他表示愛情,那笨拙的舉動將適得其反,甚至會惹怒他。總之,永別這念頭她總不能擺脫。而生性多疑的於連以為自己已經被淡忘了,他說出一些惡毒的話來。靜寂中,她隻能以大顆大顆的淚珠和顫抖的握手來回答他。
“但是,偉大的天主啊!你怎麽才能讓我相信你?”於連反問他的情人,為什麽態度如此冷淡,“你對德薇夫人,或者一個普通的朋友還能表現出百般的真正友誼呢。”
德·瑞納夫人隻是呆呆地站著,如同一尊石像,她機械地說道:“世界上沒有比我更悲慘的人了……我想我要死去了……我覺得我的心已經凍成冰塊兒了……”
這是他從她口中得到的最長的回答。
東方欲曉,別離已經成為必然,德·瑞納夫人的眼淚完全停止了。她看見於連把繩子係在窗戶上,沒有說話,也沒有回吻他。於連茫然地對她說:“看吧,我們終於走到了您希望的田地。從今而後,您可以毫無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略有小恙,您也不會以為他們已經進入了墳塋。”
“你不能吻別斯坦尼斯拉,我覺得很難過。”她冷冷地對他說。
這個活死人的冷淡的吻別深深地震撼了於連,在幾裏地的行程裏,他一直別無所思,他的心感到痛苦的創傷。在翻越一座高嶺之前,還能望見維裏埃教堂鍾樓的尖頂,他數次回頭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