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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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音是嘈雜的,事務是複雜的,未來也需要計劃!這些對於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的愛情,是怎樣的幹擾啊!
    ——巴拿夫?
    遠遠地,他望見山上有無數黑色的圍牆,那就是貝藏鬆城廓的堡壘。“如果我是一個少尉,為保衛這座軍事重鎮而來,那是多麽不同啊!”他歎息著說。
    貝藏鬆不僅是法國漂亮的城市,還擁有許多富有熱情和思想的人。但是於連隻不過是個鄉下小子,他根本無緣接近社會上那些顯赫的人物。
    他從富凱家裏取了一套紳士服裝,他就是穿了這套衣服走過貝藏鬆的吊橋的。他的腦子裏充滿了一六七四年攻城的曆史,於連想不久自己就要被禁閉在神學院裏,借著這短暫的自由,一定要看看那些城牆和堡壘。有二、三次於連幾乎被守衛的士兵抓起來,因為他隻顧欣賞,進入了行人止步的區域——那裏的野草每年賣一次,大約能賣十二到十五法郎。
    高大的城牆、深深的壕溝和可怕的大炮,這些使於連欣賞了幾個小時。當他走上一條大街,經過一家咖啡店,他禁不住呆立讚歎。明明可以清楚地看見門上寫著咖啡的字樣,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打起精神,克製自己的怯懦,大膽地走進去,看見一個長約三、四十步的大廳,天花板高約二十餘尺。這一天的所見所聞,對於連來說真猶如仙境。
    大廳裏正有兩局台球賽,侍者高聲喊著點數,玩台球的人圍著桌子跑來跑去,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煙氣從每個人的口中噴出,人們被籠罩在藍霧裏。這些人身材高大,舉止持重,胡須濃密,長長的禮服裹在身上,這一切都吸引了於連的注意力。這些貝藏鬆的後代們說話和嚷一般,裝出令人恐懼的戰士的模樣。於連看傻了,他幻想著像貝藏鬆這樣一個大都市的雄偉和壯麗。於連已經喪失了最後一點兒勇氣,他甚至不敢向那些趾高氣揚的先生們要一杯咖啡。
    但是,櫃台裏麵的小姐早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少年鄉紳迷人的臉龐了。他站在離爐子三步遠的地方,胳膊下挾著一個小包袱,正端詳著一座用白石膏製成的皇帝的半身像。這位小姐是弗朗什——孔泰人,個子高高的,身材極好,穿著打扮適合於咖啡店的工作。她用隻想讓於連聽到的聲音輕輕喊了兩次:“先生!先生!”於連看見一對大而藍的,帶有無限柔情的眼睛,這時方才醒悟人家是在向他打招呼。
    於是,他急忙走近櫃台和這個少女,仿佛朝著敵人衝鋒一般。他的動作太匆促了,包袱掉在了地上。
    巴黎的中學生,在十五歲時就知道用一種高貴傲慢的氣質出入咖啡店了,對於我們這位外省的鄉下人,他們不應該有一種憐憫嗎?但是,這些孩子十五歲即已老練,十八歲就對各種生活習以為常,喪失掉興奮的感覺了。那些鄉下人則充滿著激情而表現得怯懦,他們的心裏蘊藏著一種欲念,這欲念一旦爆發出來,其放肆較之巴黎這般少年有過之無不及。於連走近那位漂亮的女孩。“我應該如實地告訴她。”他想。於連戰勝了膽怯,他勇氣十足地說:
    “小姐,我生平頭一回來貝藏鬆,我要一塊麵包,一杯咖啡,我付錢。”
    少女莞爾一笑,便臉紅了。她害怕那些打台球的人取笑這個美麗的少年,使他不敢再來。
    “您坐在這兒,靠近我。”她指著一張大理石桌子說,這張桌子幾乎完全被大廳的桃花心木的櫃台遮住了。
    小姐有意斜倚著櫃台,這給她一個展示自己的美麗出眾的軀體的機會。於連注意到了,他所有的觀念都改變了。美麗的小姐在他麵前放了一個杯子,少許糖和麵包。她不知道是否應該叫一個侍者來倒咖啡,但是她知道如果侍者一來,她就不能和於連單獨說話了。
    於連陷入了沉思,他心裏比較著這個金發女郎和常常令他激動的某些回憶,他想到自己曾經作為熱情的對象,他的怯懦立刻不存在了。這個聰明美麗的小姐,僅有一會兒的靦腆,她通過於連的眼神看出了藏在他心底的思想。
    “這些煙味嗆得您咳嗽。明天早上八點以前來吃早飯,那時這兒差不多就我一個人。”
    “您叫什麽名字?”於連問道,溫柔的微笑中帶有快樂的羞澀。
    “阿芒達·比奈。”
    “一小時以後,您允許我寄給您一個包裹嗎?跟這個一般大小?”
    美麗的阿芒達沉思了一會兒。
    “我是被監視的,您問我的事情會牽累了我呀!不過,我可以把我的地址寫在一張紙上,您把它貼在包裹上麵,大膽地寄給我吧。”
    “我叫於連·索黑爾,我在貝藏鬆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年輕人說。
    “啊!我明白了,”姑娘快,“您是來上法律大學的。”
    “唉,不是。人家送我進神學院。”於連說。
    阿芒達徹底失望了,她的臉也變了。她立刻招呼來一個侍者,她現在有勇氣了。侍者給於連杯裏倒上咖啡,眼裏仿佛沒有他這個人。阿芒達在櫃台上收錢,於連覺得很驕傲,他敢說話了。那邊打台球的人爭吵起來,聲音混亂一片,在大廳裏回蕩。於連對這種喧囂感到驚異。阿芒達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麽。
    “要是您同意的話,”於連忽然態度懇切地說,“我就對人說我是您的表弟。”
    這個殷勤的態度使阿芒達心花怒放。她暗想:“這是個不尋常的人啊!”她快速向他說道,並不用眼睛看他,因為她正觀察是否有人靠近她。
    “我是讓利那地方的,在第戎附近。您就說您也是讓利人,是我母親老家的表親。”
    “是的,我不會搞錯的。”
    “夏天,每個星期四午後五點鍾,神學院的修士們要從咖啡店的門前經過。”
    “要是您還思念我,每次我從這裏經過時,請您手裏拿一束紫羅蘭。”
    阿芒達用驚奇的目光看著於連,她的目光把於連的勇敢看成了莽撞。他說話時臉色通紅。
    “我覺得我愛您,我用最熱烈的感情愛您。”
    “哦,小聲點兒。”她說,神情很害怕。
    於連猛地想起在韋爾吉讀過一卷《新愛洛綺斯》,他摘出來那裏麵熱烈的情話,盡力向阿芒達背了有十分鍾,他的記憶力還真挺管用。阿芒達快樂極了,於連也為自己的勇氣高興。然而轉眼間,這個美麗的弗朗什——孔泰女孩現出冰冷的模樣。她的一個情人出現在咖啡店的門口了。
    那人大踏步走近櫃台,吹著口哨,搖晃著膀子。他的眼睛盯著於連。於連的心理總是極端的,這一刻他想的是決鬥。他臉色煞白,推開杯子,顯示出十分堅定的神情,十分注意地看著他的情敵。當他的情敵低下頭,隨意地在櫃台上倒酒時,阿芒達以目光命令於連也低下頭,他服從了。兩分鍾時間,他固定在座位上,紋絲不動,臉色蒼白,態度堅決,隻幻想著將要發生的事。此時的於連很出色,他的情敵看到於連的眼睛很驚訝。他一口喝幹那杯酒,跟阿芒達說了句話,兩手插進大禮服的口袋裏,口裏仍舊吹著口哨,看了於連一眼,走向那邊的台球桌。於連站了起來,他憤怒到了極點,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麽表示才算輕蔑了一個人。他放下小包袱,極力做出傲慢的神情,大搖大擺,走向台球桌。
    一切小心謹慎都沒用了,他已下定決心。“剛到貝藏鬆就跟人決鬥,聖潔的教士職業是沒有指望了。”
    “不管它!絕不能讓人說我為恥辱讓路!”
    阿芒達已經看出了他的決心了。這股蠻勁兒和他天真活潑的態度,形成了有趣的對照。這一刹那,她愛於連甚於愛那個穿禮服的高個子青年。她站起來,眼睛假裝看著街上的某個行人,很快地來到於連和球台之間,用身體擋著於連。說道:
    “您要當心,別輕視這位先生,他是我的姐夫。”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是他先那麽看了我。”
    “您想讓我不高興嗎?的確,是他先看了您,也許他還要過來跟您說話呢。我剛才對他說您是我母親老家的親戚,從讓利來。他是弗朗什——孔泰人,從來沒有去過比多爾更遠的地方,也從來沒有走過勃艮第的道路,因此你喜歡跟他說什麽就說什麽,一點兒也不必擔心。”
    於連還在猶豫,她又趕忙繼續說,“女掌櫃的想象力提供給她無窮的謊言。”
    “是的,他看了您,但那是他向我打聽您的時候。他並未存心侮辱您,他是個跟任何人都鬧別扭的人。”
    於連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個冒牌的姐夫,一點也不放鬆。他看見他在兩張球桌中稍遠的一個買了號碼。於連聽見他的粗嗓門氣勢逼人地說:“我開球。”他敏捷地從阿芒達的身前走過,朝著球台進了一步。阿芒達趕忙捉住他的手臂。
    “先付錢給我。”她說。
    “是的,”於連想,“她怕我不給錢就走人。”阿芒達和他一般地激動,臉色通紅。她盡可能慢地找他零錢,同時以極低的聲音說:
    “立刻離開咖啡店,否則我就不愛你了。其實我是愛你的。”
    於連服從命令了,他離開咖啡店,但是步履緩慢。他反複對自己說:“我也去瞪他兩眼,難道這不是我的責任嗎?”這猶豫的念頭使他站在咖啡店前的大街上,足有一個小時之久,他觀察著他的情敵是否出來。那人沒露麵,於連也就走開了。
    他到貝藏鬆才幾個小時,就已經有了懊悔的事了。那個患有風濕病的老軍醫,曾經教過他劍術,盡管很少,但它是於連發泄怒氣的惟一技能。如果他知道除了打架之外,還有什麽可以發脾氣的方法,劍術欠佳也就不足掛齒了。萬一動起手來,對方這麽個龐然大物,肯定會給他一頓好揍的。
    “像我這樣的可憐蟲,”於連心想,“沒有保護人,也沒有金錢。神學院和監獄的區別微乎其微。我應該把我的紳士服裝寄存在一家旅館裏,然後換上我的黑外套。萬一我能離開神學院,我能穿上它去會阿芒達小姐。”於連的想法挺高明,但是接連走過幾家旅館,他一個也不敢走進去。
    最後,當他經過“大使飯店”的門前時,他的眼睛遇上了一個胖女人的眼睛。這女人相當年輕,膚色深紅,神情幸福而快樂。他走近她,講了自己的事。
    “當然可以,我的漂亮的小修士,”大使飯店的女主人對他說,“我代您保管這套紳士服裝,我會時不時刷掉它們的塵土。這樣的天氣裏,毛料衣服擱著不理是不成的。”她拿出鑰匙,親自帶他到一個房間裏,讓他把留存的東西寫在一張清單上。
    “老天爺,索黑爾先生,你有多麽好的氣色呀。”於連下樓走向廚房時,胖女人對他說,“我去給您預備一頓好吃的,”她用更低的聲音說,“你隻要付二十個蘇就可以了,別人都得付五十個蘇呢,因為你得好好安排你的小錢包啊!”
    “我有十個金路易。”於連有些得意地回答。
    “哦!我的老天爺!”善良的老板娘警覺起來,“不要這麽高聲說話,貝藏鬆城裏多的是壞蛋。一扭臉就會有人偷走你的錢。絕對不能進咖啡店,那裏頭壞人成堆。”
    “真的?!”於連問,老板娘的話引起了他的沉思。
    “除了我這兒,別到其他地方去,我給你煮咖啡。你記好,在我這兒你永遠可以找到一個朋友和二十個蘇一頓的好飯菜。我想這對你就夠美的了。快去吃飯吧,我會親自服侍你。”
    “我不想吃,”於連說,“我太感動了,跨出您的門檻,我就要進入神學院了。”
    善良的女人把他的口袋塞滿了可吃的東西才放他走。最後,於連朝那個可怕的地方走去。老板娘站在門口,用手為他指點著要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