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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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頓八十三生丁的午餐三百六十六頓,每頓三十八生丁的晚餐三百六十六頓,誰有資格享用巧克力糖呢?服從就是了。
——貝藏鬆的瓦勒諾?
他遠遠地看見鍍金的鐵十字架,慢慢地走近,兩腿好像癱軟了,不聽使喚。“這裏就是人間地獄,進去就出不來了。”最後他鼓足勇氣去拉門鈴。鈴聲仿佛回響在一個空寂的山穀裏。十分鍾以後,一個麵色灰白,穿著黑袍子的人來給他開門。於連一見來人,立刻低下眼睛。這個看門人相貌古怪,眼珠滾圓突出,綠得像一隻貓的眼睛。眼皮周圍固定不動,表示他對人對物都沒有任何同情心。薄薄的嘴唇在突出來的牙齒上形成一個半圓形。這副麵孔在這少年的眼睛裏留下的並非罪惡,而是徹底的麻木不仁,它遠比罪惡更讓這少年恐懼。於連匆匆一瞥立刻就從這張虔誠的馬臉上猜出它代表的惟一情感,那就是鄙視人們向他談及一些與天國無關的話。
於連心跳加快,他抬起眼睛,聲音發抖地說他想拜見神學院長彼拉先生。黑衣人一言不發,打了個手勢,示意隨他走。他們爬了兩層帶有白木欄杆樓梯的大樓,樓梯板已經彎曲變形,朝著與牆壁相反的方向傾斜,仿佛隨時會倒塌一樣。他們來到一扇小窄門前。門上有一個塗黑了的木頭做成的,我們常在墓地裏看見的大十字架。這扇門打開很困難,看門人帶他進入一個陰暗低矮的房間,牆上刷了白灰,掛了兩幅因年代久遠而發烏的畫像。於連被單獨留下,他感覺他已經走進了墳墓裏。他的心砰砰地跳動,要是能讓他大哭一場,他倒會感到痛快。死一般的寂靜彌漫在整個房間裏。
一刻鍾以後,但於連覺得已經過了一年了。看門人出現在房間另一端的門口,他還是不說話,揮一下手示意跟他走。他走入另一間更大但更暗的房間。牆壁仍舊刷成白色,但是沒有一件家具。隻在靠門的一個角落裏,在一張白木床邊,他看見兩把麥秸墊的椅子,一張鬆木扶手椅,沒有墊子。在大屋的另一端,他看見一個人身著破舊的袍子,坐在桌子前,那裏有一扇玻璃發黃的窗子,窗台上擺著亂七八糟的幾個花瓶。這個人好像很生氣,麵前堆了一大堆方紙片,他一張張拿起,寫上幾個字,然後理好。他沒有注意於連來到他麵前了,於連筆直地站在房間中間不動,看門人把他留下,關上門,走掉了。
已經過去了十分鍾,衣衫破舊的那個人一直在寫。於連緊張而恐懼,好像立刻要倒在地板上。一位哲學家曾這樣說過,也許是他錯了:“這是天生愛美的靈魂對醜產生的強烈印象。”
寫字的人終於抬起了頭,於連過了一會兒才察覺到。於連看見了他的舉動,依然呆立不動,好像被這可怕的目光威懾得魂飛魄散了一樣。於連的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一張長臉,上麵覆滿紅色的斑痕,前額顯示出死屍那樣的蒼白。在這紅色的臉頰和白色的前額之間,一對小小的黑色的眼睛閃動著,能叫最勇敢的人驚恐。這頭顱的輪廓被一片厚、平而且烏黑的頭發勾勒出來。
“你想走近點兒,還是不想?”那人終於不能再忍耐,說話了。
於連步履踉蹌地往前走了一步,仿佛要摔倒,臉色也顯出從未有過的蒼白,他在鋪滿紙片的白木桌子前麵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
“再靠近點兒。”那人說。
於連又走了走,伸出手,仿佛在找什麽可以依靠的東西。
“你的姓名。”
“於連·索黑爾。”
“你來得太遲了。”那個人說,又用那可怕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他一番。
於連忍受不了這可怕的目光,伸出手像要扶住什麽,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
那個人搖鈴。於連眼不能動,手腳不能抬,他聽見有腳步朝他走來。
有人把他扶起來,安置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聽見那個可怕的人對看門人說:
“看上去他有癲癇病,就缺這個了。”
於連能夠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紅臉人又在寫著。看門人已經不在這裏了。我們的英雄自言自語:“拿出勇氣來,至少能抓住我的感覺。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天知道他們會怎麽評價我。”他想時,心裏一陣強烈的疼痛。最後那個人擱下筆,斜著掃了一眼於連。
“你能回答我的話了嗎?”
“是的,先生。”於連聲音微弱地回答。
“啊!這就好了。”
黑衣人半直起身,拉開一個鬆木抽屜,不耐煩地在裏麵找到一封信,又慢慢坐下。他重新審視於連,好像要把他剩下的生命也奪走。
“謝朗先生把你推薦給我,他是教區最好的一位本堂神甫,世間僅有的忠厚人,我們是三十年的朋友。”
“啊!您就是彼拉先生,我非常榮幸能夠和您談話。”於連有氣無力地說。
“顯然是這樣!”神學院院長趕快接口說,同時生氣地看了一眼於連。
他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動了動,兩隻小眼睛突然加倍地閃亮,這表情好像老虎預先玩味吞食獵物的快樂一樣。
“謝朗的信很短,”他說,好像在自言自語,“聰明人不用多說話。光陰迫人,我們沒時間多寫。”他高聲念道:
“我向您正式介紹於連·索黑爾。他生長在我的教區裏,我給他洗禮,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了。他是一個有錢的木匠的兒子,但是他父親不給他一文錢。他將是天主的花園裏一個出色的園工。超人的記憶力、理解力,他都不缺乏,他還有思考能力。他的誌向將持久嗎,虔誠嗎?”
“虔誠!”彼拉神甫重又念道,他的神情表現出無限的驚異,同時盯著於連,但是他的眼睛裏已經不缺少人性了。“虔誠!”他又低聲重複一遍。他繼續念道:
“我向您請求給於連一筆獎學金,他會經過必要的考試而得到的。我曾教過他一點兒神學即經典的博須賽、加爾洛、福勒裏的神學。如果這個人不適合您,請送他回到我這裏。您知道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長,已經答應出八百法郎聘請他作家庭教師。我的心是恬靜的,感謝天主。我已經習慣可怕的打擊了。再見,請愛我。”
彼拉神甫拖長聲音念到信末的簽名,歎息地讀出“謝朗”。
“他的內心一直是平靜的,”他說,“是的,他的品行值得這個報酬,在我煩惱的時候,天主也能賜給我同樣的平靜嗎?”他仰視天空,劃了個十字。看到這個神聖的手勢,於連感到剛一進屋而讓周身發緊的極度恐懼慢慢逝去了。
後來彼拉神甫說:“在這裏,有三百二十一個立誌獻身於聖潔的宗教職業的人。”他聲音莊嚴但是已經沒有了惡意。“這其中隻有七、八個人是類似謝朗神甫的人推薦給我的。也就是說,在這三百二十一個人當中,你將是第九位。不過,我的保護,沒有恩惠和寬宥,所有的是抵抗罪惡的謹慎和嚴厲。去,把門鎖上。”
於連努力向前走,居然沒有摔倒。他注意到門旁有一小扇窗子,開向田野。他從這裏望見了綠色的樹木,這景色令他舒服,他好像又見到了老朋友。
神甫用拉丁語問:“你能說拉丁語嗎?”
當他回來時。
於連用拉丁語答道:“是的,我聖潔的神甫。”這時他恢複一點意識了。當然,說實話吧,半個小時以來,在於連的眼裏,彼拉神甫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更優秀。
拉丁語的會話,繼續進行著。神甫的眼神變得溫柔和平了,於連的頭腦也變得冷靜了。他暗自想:“我多麽脆弱啊!這些偽裝的美德的表現就險些欺騙了我!眼前這人不過是馬斯隆先生一類的流氓騙子而已。”於連暗自慶幸已把全部錢藏在了長筒靴裏。
彼拉神甫考察於連的神學,他被於連廣博的知識驚呆了。尤其是當他問到《聖經》時,他更加驚詫了。可惜,他問到那些宗教學說時,於連一概不知,連聖傑洛姆、聖奧古斯丁、聖波納凡杜、聖巴齊爾為何許人也茫然不知。
彼拉神甫想道:“這又是一個極端的新教傾向,過於深入地了解《聖經》。我常因此而指責謝朗。”
於連剛剛向他說過還有未提及的問題,《聖經》上《創世紀》和《五經》的著作年代。
“這樣鑽牛角似地研究《聖經》,結果又如何呢?”彼拉神甫想,“除非為了個人出風頭,即那種可怕的新教精神,還會引向什麽呢?而且除了這種不妥當的知識以外,對於能抵償這種傾向的聖人行為卻一點也沒有學習。”
神學院院長問於連教皇的權威時,他的驚異簡直沒了邊際。他原以為於連會用古代法國教會的訓誡來回答他,這個少年竟向他大背特背德·邁斯特先生全書。
“謝朗真是個古怪的人,”彼拉神甫想,“為什麽教他這本書,難道是為了教會他然後加以嘲笑嗎?”
彼拉神甫探問於連,想知道他是否真地相信德·邁斯特先生的教義,但是沒有任何結果,因為這個年輕人僅僅憑借他的記憶來回答。從這時起,於連自我感覺不錯,他覺得自己能夠控製自己了。在這種嚴厲的測試之後,他覺出彼拉神甫嚴厲的態度不過是出於矯揉造作而已。實際上,如果不是神學院院長為自己定下了以莊嚴持重的態度對待神學院的學生,這時候他早已合乎邏輯地擁抱於連了。在他和於連的對話中,他看出於連的頭腦聰敏、正確而且清晰。
“這是一顆勇敢而且健全的心靈。”他對自己說,“隻是體格虛弱了些。”
“你常常像剛才那樣摔倒嗎?”他用手指指地板,用法語問他。
“這是我破天荒頭一遭,看門人的臉把我嚇死了。”於連滿臉通紅,像一個小孩子。
神甫差不多笑起來了。
“這是世俗的虛榮產生的結果。你好像已經習慣了笑臉相迎。笑臉是虛偽的舞台,而真理是嚴肅的。而我們在人間的工作不也是嚴肅的嗎?你應當時刻反省使良心剛強,用以反擊人世間的軟弱。不要對身外的虛榮過於敏感。”
“如果推薦你來的不是謝朗神甫那樣的人,”彼拉神甫又操起拉丁文,麵露欣喜之色,“我會用世間虛偽的語言和你周旋,我看你被世俗社會已經沾染太深了。我要對你說,你所請求的全額獎學金是世界上最難獲得的東西。假如謝朗神甫還不能支配神學院的一份獎學金,那他五十六年的傳道工作,不是白費了嗎?”
說到這裏,彼拉神甫再三叮囑於連,不經他的同意,不得加入任何社團或秘密組織。
“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我將信守諾言。”於連回答,充分顯示出誠實人所有的快樂。
這時,神學院院長才初綻笑容。
“這種說法在這裏是不適宜的,”他說,“它教人想起世俗的虛榮。這種虛榮誘使人們犯下了種種罪過,還時常陷入罪惡。根據教皇聖庇護五世修道總論聖諭第十七段,對於我,你應該絕對服從。我是你在教會中的尊長。在這個神學院,你聽吧,我親愛的兒子,服從就是一切。你的口袋裏有多少錢?”
“原來是這樣,”於連想,“他叫我親愛的兒子原來是為了這個!”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如實記下錢的用途,然後報告我。”
這次痛苦的交談持續了三個小時。於連奉命把看門人叫來。
“你去把於連·索黑爾安排在一零三房間。”彼拉神甫對那人說。
他允許於連與眾不同地獨居一室,是出於對他的賞識。
“把他的箱子提過去。”神甫補充說。
於連低下眼睛,看見箱子就在眼前,三個小時以來他一直視而不見。
到了一零三房間。這是一個八尺寬正方的小房間,位於最高的樓層上。於連發現房間朝著城牆,城牆之外是杜河流淌過去的美麗平原。
於連不禁叫道:“多麽怡人的景色啊!”但是他說不明白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在他來到貝藏鬆這短短的時間裏,強烈的刺激把他耗得精疲力竭。他在窗台邊鬥室裏惟一的一把木頭椅子上坐定,不覺沉沉睡去。晚餐的鍾聲他沒聽見,聖體降福儀式的鍾聲,他也沒聽見,沒有人叫醒他,人們已經把他忘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升的陽光把他照醒,他發現自己在地板上躺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