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世界或富人缺少什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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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孤獨地活在世上,沒有人肯屈尊想到我,我所知曉的有錢人都是厚臉皮、黑心肝,我和他們絕然不同。我過於善良而惹他們仇恨。啊!我將死去,或死於饑鋨,或死於看到冷酷的人而感覺的不幸。
    ——楊格?
    他匆匆忙忙刷幹淨衣服,跑下樓,他遲到了。一位學監嚴厲地斥責他,於連並不設法為自己開脫,隻把胳膊在胸前交叉:
    “我的神甫啊!我有罪,我認罪。”他用懺悔的聲音說。
    這種開始的方式是個很大的成功,學生中那些機靈的人看出來他們要與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個初學乍練的新手。休息的時候,於連覺得自己成了眾人注意的對象。但是他們從他那裏得到的隻是拘謹和沉默。根據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個同學都視為敵人。最危險的敵人,在他看來便是彼拉神甫。
    過了幾天,於連要選擇懺悔神甫了,一份名單交給了他。
    “哼!我的天主!他們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他心裏說,“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張口說話意味著什麽嗎?”結果他選擇了彼拉神甫。
    事情就這麽決定了。神學院有一個年輕的修士,維裏埃人,自告奮勇說是他的朋友,他向於連建議,教他選擇神學院的副院長卡斯塔耐德先生,說也許這樣更為謹慎。
    “卡斯塔奈德神甫是彼拉先生的敵人,”他趴在於連耳邊說。“有人懷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
    我們的英雄,在他初進神學院時自以為是謹慎的,可是如他選擇懺悔神甫一樣,辦的全都是魯莽的事。一個富於想象的人被他太多的自負引入歧途了,他把臆造變成了事實,還自以為是個老於此道的偽君子。他瘋狂地自責以軟弱的藝術取得的成功。
    “唉!這是我惟一的武器了!”他說,“如果我處在別的時代裏,在敵人麵前,我會用有力的行動解決我的麵包問題。”
    於連對自己的行為滿意,他發現周圍的人從外表看上去都是清高聖潔的君子。
    有八到十個修道士,他們的確生活在聖潔的氣氛中。他們覺得有過像聖女德力撒和在亞平寧山脈的維爾納山頂上受禮時的聖方濟各一樣的幻覺。但是,這是一個絕大的秘密,他們對朋友閉口不談。這些有過幻覺的年輕人,他們幾乎永遠住在醫療室裏。此外有百十位生活在堅強的信仰中,他們不知疲倦的苦修苦練。他們因為工作而生病,但是學到的東西卻極少。有兩三個有著卓越的才華,其中有一個叫夏澤爾,但是於連嫌惡他們,他們也是如此。
    除了上述的人以外,三百二十一個修士裏的其餘的都是些平庸的人。他們一天到晚背誦拉丁文,越背越糊塗。他們幾乎全都是農民的兒子,不願意臉朝黃土屁股朝天地土裏刨食,寧願來這裏靠背拉丁文掙麵包吃。根據這一觀察,於連到神學院的初期就相信能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業中,都需要聰明人,因為總有事情要人去做。”他想,“在拿破侖的統治之下,我可以當個副官,在未來的神甫當中,我將是一個主教。”
    “這些可憐蟲,”他繼續想,“他們生來就注定是做粗活的工人。來到此地以前,他們一直以黑麵包和酸牛奶為生,住的也是草房子。他們每年也就能夠吃上五、六次肉罷了。他們如同古羅馬士兵一樣,把打仗當作休息,這些粗野的農民被加入神學院的歡樂迷住了心神。”
    在同學們憂鬱的目光中,於連看到的是每頓飯之後被滿足的生理需要和在每頓飯之前快樂的急切的期待。他就應該在這些人中鶴立雞群。但是他還不知道,他們也不願意告訴他,在許多不同的功課裏,如教理、聖教史等等,也就是他們在神學院裏學習的,如果有誰得了頭一名,在他們看來就是一種愛慕虛榮的罪惡。自打有了伏爾泰,自打實行兩院製政府以來,懷疑和個人研究給一般民眾帶來了相互猜疑的壞習慣。法國教會好像醒悟了,書本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在它眼裏,心靈的服從乃是一切。學問研究的成功,甚至是聖潔的學問也是可疑的。誰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樣卓越的人不走向另一邊?膽小的教會去依附教皇,教皇是他們惟一的救星。隻有教皇還可以麻醉一般人的神經,用教廷裏神聖虔誠的典禮使許多悲觀病態的心靈感動和服從。
    對於這種種事實,於連一知半解,而在神學院裏,人們說出來的話又都是企圖歪曲真理,在這種環境中,他很快陷入深深的憂鬱裏。他勤懇地學習,很快就學會了一些對一個教士很實用的但他看來既虛偽又沒有意思的東西。他覺得除了學習這些無用的東西以外,簡直無所事事了。
    他獨自思考:“全世界的人都忘了我嗎?”他不知道彼拉神甫已經收到好幾封信,信封上的郵戳注明寄自第戎,彼拉看過之後燒掉了它們。信的措辭得體,但是字裏行間透出最為強烈的激情,沉重的懺悔阻礙了他們的愛情。彼拉神甫暗想:“這樣很好,這個少年愛過的女人至少不是一個懷疑神靈的人。”
    有一天,彼拉神甫打開一封信,信仿佛已被淚水浸濕了一半而字跡模糊,那是一封訣別的信。寫信人對於連說:“最後,上天已經開恩允許我怨恨了,我不怨恨使我鑄成錯誤的人,他將永遠是我在這世界上最親愛的人。我所怨恨的是我之罪惡本身,我的朋友,犧牲是無可避免的了。你當然可以看見這並非沒有淚水。對於孩子們我自然負有最大的責任,你也曾經愛過他們。一個正直而公平的天主再不會因為他們母親的罪惡而采取報複了。永別了,於連,正直地對待世人吧!”
    信的末幾行,幾乎全被淚水模糊得看不出什麽。寫信的人給了一個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於連不要回信,或者回信上的話語不要說出讓一個重歸貞潔的女人讀了臉紅。
    於連的憂鬱,加上粗糙的食物,他的健康受到嚴重破壞。神學院每頓午飯要付給承辦夥食的人八十三生丁。一個早上,富凱突然出現在於連的房間裏。
    “我終於進來了!好了,為了看你,我已經來貝藏鬆五次了。這不怨你,神學院總讓我吃閉門羹。我派了一個人守在神學院門口,真見鬼,你怎麽總不出來呢?”
    “這是我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個考驗。”
    “我發現你變化太大了。好了,我總算見到你了。兩個漂亮的價值五法郎的金幣剛剛讓我知道我是個傻瓜,在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就應該把它拿出來。”
    兩個朋友的話簡直沒完沒了。可是當富凱說到下麵的話,於連的臉色陡變。
    “順便說一下,你知道嗎?你的學生的母親現在是一個最虔誠的人了。”
    富凱輕描淡寫地說出這話,但它在這最富有熱情的靈魂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跡,說話的人無意間攪動了聽話的人最關心的事情。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熱的虔誠,有人說她還去朝聖進香呢。不過馬斯隆神甫,那個監視謝朗先生的人可顯得很沒麵子,德·瑞納夫人根本不向他做懺悔,她到第戎或貝藏鬆去懺悔。”
    “她來貝藏鬆。”於連說,臉上平添了紅暈。
    “她時常來。”富凱疑惑地回答。
    “你身上有《立憲報》嗎?”
    “你說什麽?”富凱問。
    “你身上帶著《立憲報》了嗎?”於連聲音平靜地問。“我們這裏有賣的,三十個蘇一份。”
    “什麽!神學院裏也有自由黨!”富凱叫道,模仿著馬斯隆神甫虛偽而又柔和的聲音又補了一句,“可憐的法蘭西!”
    如果入神學院的第二天,維裏埃那個小修士不曾跟他說了一句話,讓他有了一個重要的發現,那麽這次采訪將在我們的主人公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自從進入神學院以來,於連一連串的行為,全都是虛偽。他時常酸澀地嘲笑自己。
    事實上,他生活中若幹重要的活動都經過了聰明的考慮,他忽視了細節,而神學院的眾人又隻盯著細節。在許多同學的眼裏,他是一個自由思想者,他完全被一連串細小的行動出賣了。
    在他們的眼裏,於連已經被判定犯了一樁嚴重的罪惡:他思考,他判斷,他憑信自己而不服從權威和先例。彼拉神甫一點兒忙也幫不上。於連在懺悔以外,沒有和他談過一次話,他總是傾聽而少言語,假如當初選擇了卡斯塔奈德神甫,那情形就完全兩樣了。
    自從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於連就不再煩惱了。他想認識損失的程度和範圍,因此他打破用來拒絕同學們的高傲而固執的沉默。這時,他們有了報複的機會了。這時他才知道,自從踏入神學院,沒有一個小時,他不是被人討論著、反對著,尤其是在休息的時候。他的對頭不斷增多,就連院內德行聖潔或者稍稍文雅的同學,也沒有對他產生過善意的諒解。要挽狂瀾於即倒是艱難的,因為損失太大了。從此以後,於連時刻注意自己,他要讓自己扮演一個全新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