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世界或富人缺少什麽 (2)

字數:4192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紅與黑 !
    比方說吧,他眼睛裏的表情就給他惹了許多麻煩。在這地方,人們的眼睛低垂著,這並非沒有道理。“在維裏埃我是多麽自負啊!”於連想,“那時我覺得我在生活,事實上我僅僅為生活做著準備而已。現在,我走進了生活,我發現我的周圍布滿了敵人,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他繼續想,“多麽巨大的困難啊!每分鍾都要虛偽。就算古代的赫拉克利斯大力士在這種環境裏也要功敗垂成的。現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以謙遜的態度生活了十五年,欺編了四十個紅衣主教,他曾領教過他年輕時的暴躁和孤傲。如此看來,在這兒什麽也學不到。”他憤憤地想,“在教理、聖教史上取得進步,隻不過在表麵上算數。他們所說的種種道理,隻不過是想把我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唉!我僅有的長處是我進步快,善於理解他們的玄談。在他們的心底,他們真正尊重這些玄談的價值嗎?他們也和我有同樣的判斷嗎?我真愚蠢,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考試拿頭名,這對我有害無益,隻不過在增加我的敵人的數目罷了。夏澤爾的學問比我好,他在作文裏總要冒出幾句傻話使自己降到五十幾名。萬一僥幸得了頭一名,那是他的失策呀。彼拉先生的一句話,僅僅一句,對於我是多麽有益啊!”
    自從於連看透了真相以後,長時間的苦修,如每周五次數念珠的祈禱,在聖心會唱讚美歌等等。他一向認為沉悶無聊的,如今反成了最有興趣的消遣了。嚴格地反省自己以後,他決定不誇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學那些為他人作學習榜樣的修士,時時刻刻都要做出一些引人注目的事情。在神學院裏,如果有人在他的宗教生活中表現出最大的進步,他就可以吃一個雞蛋。
    讀者也許笑起來了,會高興地記起路易十六的朝廷裏的一位貴婦人邀請德裏爾神甫到家中午餐,給他吃一個雞蛋時他所鬧的笑話吧。
    首先,於連企圖做到無罪,對一個年青的修士的外表來說,走路的姿態,如何擺動兩隻手臂,如何用眼睛看人等等,雖然事實上他已沒有了任何世俗氣息,但是尚未表明他已專心於來世的觀念,完全忘卻了今生的虛無。
    在修道院走廊的牆壁上,於連不斷發現用木炭寫的一些字句,比如:把六十年的考驗和天堂永恒的歡樂或地獄沸騰的油鍋相比,它又算得了什麽!於連不再輕視他們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和他們親近。他想:“我這一生將幹什麽?我要把天堂的位子出賣給那些人。怎樣才能讓他們看見天堂裏的位子呢?用我的外表和一個平凡人的外表的差別。”
    經過幾個月這樣不間斷的反省,於連還是帶著“思想家”的神情。他轉動眼睛的神情和張口閉口的方式仍未表明他已經有某種信仰,相信一切,服從一切,甚至於作一個殉道者。於連憤怒地看到那些粗俗的農民在這方麵遠勝過他。他們生來沒有思想家的態度,那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什麽樣的努力於連不曾嚐試過呢?那種麵帶一種隨時準備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熱烈而盲目的信仰的神情,我們在意大利的修道院裏經常可以看到。對於我們這些平凡的人來說,奎爾契諾已經留下了極好的例子在教堂的壁畫裏。
    在重大的節日裏,神學院的學生們可以吃到紅腸和酸白菜。於連的鄰桌注意到他對這種幸福沒有絲毫感覺,這是他最最明顯的罪惡之一。他的同學們從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虛偽和醜惡的特征,再沒有比這件事給他招來更多的敵人了。他們說:“請看這個有產者,請看這個看不起人的家夥!他佯裝看不起最美味的夥食,紅腸加酸白菜,呸!這個混蛋!驕傲的家夥!這個該下地獄的!”
    在十分泄氣的時候,於連不禁長歎:“唉!這些年輕的鄉下人——我的同學們,愚昧無知對他們來說是極大的優點。他們來到神學院,老師無須去掉我所有的可怕的世俗思想,不論我怎麽做,他們總能從我的臉上看出思想來。”
    於連差不多是忌妒地專心研究那些神學院裏最粗野的鄉下人。從他們脫去粗布衣衫到穿上黑袍子起,他們受到的教育,僅僅限於對金錢的膜拜,像弗朗什——孔泰人說的那樣,幹而流動的金錢。
    這是一種對金錢這個崇高的觀念神聖而英勇的表達。
    神學院的學生和伏爾泰小說裏的主人公一樣,最大的快樂就是豐美的食物。於連發現他們幾乎人人都對衣著光鮮的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這種觀念正像法庭給予我們的那種公正分配權,是按照個人的價值或低於其價值估定的。他們常常說:“跟一個胖子打官司,能有什麽好兒呢?”
    “胖子”是汝拉山區的土話,表示有錢人。政府是最有錢的,他們對它懷著怎樣的敬意,大夥兒去想吧!
    一提到省長的名字,如果不報以含敬意的微笑,在弗朗什——孔泰的農民眼裏,就屬於輕率失禮。輕率失禮在窮苦人那裏很快就會得到沒有麵包的處罰。
    進入神學院初期,對於這些粗人,於連心裏蘊藏著輕蔑,有時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慢慢地他的心情改變了,由輕蔑改為同情。他想道:我的同學們的可憐的父親,在冬日的黃昏,從田野裏回到自己的茅草屋時,在家裏找不到麵包,甚至沒有栗子或者土豆。那麽,這有什麽奇怪呢?在他們的眼裏,幸福的人首先是剛剛吃過一頓美餐的人,然後是有一件漂亮衣服的人。我的同學們有著堅定的信仰,也就是說,他們在神甫的職業裏看到了這種幸福的長久和保障。不但吃得飽,而且冬天還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天,於連聽到一個修士向他的同伴說話,這個修士很有想象力。
    “為什麽我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樣成為一個教皇呢?他原來也是一個放豬的呀。”
    “隻有意大利人才能成為教皇,”那同伴回答:“誰當代理主教,議事司儀或者主教,由我們這些人抽簽決定。夏隆的主教,他不過是一個箍桶匠的兒子,而我父親正好也幹的是這種職業。”
    有一天,正在上教理課,彼拉先生派人叫於連,可憐的年輕人離開教室,心裏異常高興,教室裏有一種古怪的氣氛,使他的生理和心理莫名地難受。
    於連發現院長接待他的態度又像剛進神學院那天一樣可怕。
    “給我解釋一下紙牌上寫的是什麽?”院長嚴厲地看著他,仿佛想把他看到土裏去。
    “阿芒達·比奈,日內瓦咖啡店,八點鍾以前。說你從讓利來,是我母親家裏的表親。”
    於連看到眼前無邊的危險,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從他那偷走了這個地址。
    “我來到這兒的第一天,”他回答,同時看著彼拉神甫的額頭,因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謝朗神甫告訴說這地方充滿了告密和各種壞事。偵察和告秘在這裏是受到鼓勵的。上天也願意這麽做,把一切世間醜惡指示給我們這些修道院裏年輕的修士們,激起我們對塵世浮華的厭惡。”
    “你膽敢在我麵前說這些話,”彼拉神甫生氣地說,“小壞蛋!”
    “在維裏埃,”於連繼續說,“我的哥哥們嫉妒我,找到借口就鞭打我……”
    “談正題!談正題!”彼拉神甫氣急敗壞地說。
    於連一點兒也沒被他嚇住,他繼續編織他的故事:
    “我來貝藏鬆的第一天,已經快中午了,我肚子餓,就進了一家咖啡館,我對這個毫無信仰的地方充滿了厭惡,但是我想在這裏吃飯,也許比在旅館裏要少花些錢。一個女人,好像是店老板,見我初來乍到就動了憐憫之心。她對我說:‘我替你擔心,先生,貝藏鬆這地方壞人多的是。如果您遇到了什麽麻煩事,請來找我,八點鍾以前送個信兒就行了。要是神學院的看門人不聽支使,您就說是我的表親,讓利來的……’”
    “我要把你這些花言巧語查個清楚。”彼拉神甫大聲說,他已經無法坐定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回你的小房間去吧。”
    神甫緊隨於連,把他鎖在了那個小屋子裏。於連立刻檢查箱子,那張要命的紙片他小心地藏在了箱子底部,箱子裏什麽也不少,但是零亂多了。奇怪的是他的鑰匙從不離身的。“真走運,”於連想,“當我還蒙在鼓裏的時候,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給我出院的機會,我從未接受,現在我知道這份好心的用意了。要是我承受不住誘惑,換了衣衫去會一下美麗的阿芒達,那我就完蛋了。他們用這種方式試驗我,失望以後,就拿這紙牌兒來直接告密了。”
    兩個小時以後,於連又被院長喚去。
    “你沒有撒謊,”院長看著他,目光沒有從前那麽嚴厲了,“但是,保留這樣的地址是不謹慎的行為,你還想象不出它的嚴重性。不幸的孩子,也許十年以後,它將帶給你禍患。”